上午是一个嫩阴天,小溜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男女社员们挥动着头脸朝黄土背朝天在田里挖红薯,程亮在田间阡陌上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他骑到红薯地旁边,把车子扎稳在路边的青草地上,两只手背在身后,迈着脚步走进坑坑洼洼的红薯地里。他把一个正在挖红薯的小伙子叫过来,问:“小占,你估计这三十亩地能出几万斤红薯?”名叫小占的小伙子停下头,他看着程亮,屈着手指计算着说:“一亩三十垄,一垄五百棵,一棵苗结三斤红薯,这块地三十亩,可以产四十五万斤红薯。”
程亮高兴得眉飞色舞:“乖乖,真不赖,完成公社交公粮的任务没问题。”桂芝手提着一棵红薯苗,苗下边是三个鸡蛋大的小红薯,她扛着头来到小占身边,问:“小占,这三个红薯能有三斤?”小占脸上浮出一片羞红。程亮瞪着她,但他不觑她手里的三个小红薯,吼着: “杠杠家的,你咋专门和万紫千红的社会主义唱对台戏,专给四十五万斤产量泼冷水?”桂芝说:“程主任,产量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你听小占瞎吹,年轻孩们嘴上没毛,说话不牢。你按他说的四十五万斤报给上头,上头问你要那么多红薯,到头来社员们连红薯尾巴也吃不到嘴里。”程亮说:“你老实刨红薯,废话少说!”桂芝垂头不吭,继续挖红薯。程亮说:“杠杠,你在地中间用铁锨挖土,垒三个土堆。”杠杠说:“我正在挖红薯,垒三个土堆弄啥?”程亮吼着:“叫你垒,你就垒,少说淡话!”杠杠是富农子弟,不敢顶撞程亮,很不愿意地在田里垒了三个土堆。程亮又说:“桂芝,你在三个土堆上摆一层红薯,摆严实。红薯之间的缝隙里不能露出一点土。你有技术修自行车,也一定有技术摆红薯。”桂芝的心像滴血似的,颤抖着双手拿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红薯摆满了三个土堆,这时候,一个高个子的中年妇女穿着蓝色的衣裤,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驶过来,她把车扎在路边,走到地里,她是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李青枝,程亮献媚地走到她身边:“李主任,我们六圣庄红薯大丰收。你看那三堆小山似的红薯足有五十万斤不拉倒。”李青枝远远地看着地中间的三堆红薯,喜笑颜开:“六圣庄红薯大丰收,是你程主任抓革命促生产的辉煌成果,我代表公社革命委员会祝贺你,一会儿,你们六圣庄给公社送去五万斤红薯的公粮。”
她转身走出红薯地,骑上自行车走了。社员们都在挖红薯,程亮轻轻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叫你嘴贱,叫你卖能,叫你瞎吹!”小占走过来,说:“程主任,你这叫打肿脸充胖子,我看哪,今年秋天,六圣庄四百多口人连个红薯皮也吃不到嘴了。”程亮吼着:“小占,刚才你还说能挖四十五万斤红薯哩,公社要走五万斤,咱们还有四十万斤,六圣庄的社员们咋就吃不上红薯了?”小占说:“我说的四十五万斤是连红薯的影子也算上。”程亮厉声道:“小占,你家是贫农少说怪话,给公社交五万斤红薯的公粮是我大队的义务,是我大队的责任,是我大队的光荣。”翌日上午。
红薯地里,程亮命令老头老婆和十二三岁的孩子拿着头在收过红薯的地里挖土溜红薯,那是在挖寻第一次收过红薯的地里没有收净的红薯,他们海底捞针似的挖了一垄土,只溜出两三个半截红薯。大路上,挑着红薯担子的社员们像一条摇摆着的长龙向前移动着脚步。桂芝挑着两筐红薯走在人群的最后边,她移动着缓慢的脚步,忽然,她看见一个影子闪动一下钻进路边的玉米地里,她不由自主地眨眨眼睛,以为看花了眼,疑是一条野狗,她也没有多想。前边挑筐的社员们已经走远了,近处没有一个人,她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把箩筐放在地上,前后左右迅速地看一遍,急忙从筐里拿出三个又粗又圆的红薯,埋在玉米地一棵小杨树下边的土里,又在土堆上放一个小瓦片。程亮笑嘻嘻地从玉米地旁边走过来,他扒开土堆,拿出三个红薯:“杠杠家的,这三个红薯可不是被狗叼去了吧?你胆子不小啊,竟敢偷上交国家的公粮!”他四下瞅瞅没有第三个人,忽然凶声恶气地说:“我早注意你了,你挑着筐子老在后边磨磨蹭蹭地走路,一定又在想歪点子。你这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富农婆娘。”桂芝这时候反而很镇静,她想起娘家爹给她说过的话:“妞,人来世上披这张皮老难,没事咱不惹事,真正出了躲不过去的事,最要紧的是别怕,别愁,因为怕和愁也没有用,冷静地对待,想对策方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冷冷地斜一眼程亮,若无其事地说:“既然被你看见了,我认裁了,是杀是剐随你便!”程亮把三个红薯扔进箩筐里:“算了,看在你第二回把我的自行车内胎修补不漏气的份儿上,今儿个这事我就不追究了。”桂芝不屑地瞅他一眼。程亮真恼了:“我不处分你,你还眼睛瞪得像鸡蛋一样地看我,你这个婆娘,真他妈的茅池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句谢我的话不说,还穷横穷横,不行,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杨桂芝,今天夜里,让你儿子狗剩替你写一封偷红薯的检查送到大队办公室交给我,内容要深刻,字里行间要触及灵魂深处闹革命!妈的,越宽容你,你越上脸!”他吼着,迈着八字脚走出玉米地。夜。东厢房里。桂芝在桌子旁边画一张只有两只手的画,一边画着手,一边流着泪水,把画纸滴湿了一小片。第二天,她拿着画走进大队办公室,程亮看着两只手,冷峻地训斥站在门口胆战心惊、面容憔悴的桂芝,低而狠声说:“杠杠家的,昨儿个你偷队里的红薯,破坏给国家交公粮,我没有在群众大会上批判斗争你,仅仅让你写一份检查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儿上,对你从轻发落,你不识好歹,一个字也没有写却画了这两只手。我得仔细想一想,你画这两只手是啥意思。”桂芝说:“主任,俺没文化,不会写字,手也画得不老像。俺没材料的人这两只手冬天冷夏天热,拿钎把,握锄把,拔草割禾提箩筐,可是到后来还是一年四季吃不饱穿不暖,俺对不起这两只出大力流大汗枯树皮似的手。”
程亮摇摇头:“你胡扯。我要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去分析一切人,一切事物。我想起来了,杠杠家的,你画的这两只手是别有用心,是六圣庄大队一起最严重的反革命事件。”桂芝恐慌地问:“画手咋就成了反革命?”程亮说:“现在全国人民都在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抓革命,促生产,用什么高举,当然是用双手啦,你却把双手砍下来,这问题还不严重?”桂芝说:“我没有那么想。”程亮把手里的画叠起来放入抽屉里,虎视眈眈地看着桂芝,说:“杠杠家的,你偷红薯和画砍手画的事我暂不追究,以后我的自行车再出毛病,你要免费给我修好。”桂芝说:“我修不了啦,手被我砍掉啦,咋修车?”程亮气愤地拍着桌子:“你还不服气不是,一根筋的货,杠杠家的,我警告你,这两件事连起来,我要是上报公社,够你喝一壶的,修不修车,你看着办吧。滚!”桂芝迷迷茫茫走出大队办公室,迈进东厢房里,像一捆柴草倒在地上一样倒在床上边,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程主任高高手,我啥事也没有,程主任咬咬牙,我在地上爬,免费给他补车胎,我浑身好处没有坏。要是不给他补车胎,脚下的蚂蚁任他踩,他娘的,这世道真是人吃人!”六圣庄小学校四年级教室里。教语文的赵淑秀老师正在上课。她三十二岁,微胖的身材,留着齐整乌黑的短发,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浮现出和蔼的微笑,一双杏儿眼睛闪烁着聪慧和善良的光芒,高高的鼻梁恰到好处地长在脸颊中间,是一个清秀端庄的姑娘。
她站在讲台上娓娓动听地讲着:“同学们,为了丰富你们的文学知识,进一步提高写作水平,每一个学生练习写一首白话小诗,诗的语言要有真情实感,要写真话,不要故弄玄虚。就是说你怎么想就怎么写,要写真人真事。”同学们有人交头接耳,有人伏案写诗。已经九岁的狗剩坐在教室中间的位置上,他的耳边响起了夜里妈在床上给杠叔说的话:“……我学了几声狗叫……我走进食堂拿起了两张饼……”他流下了泪水。放学路上,狗剩和程亮的侄子程小牛走在一起。平日里,程小牛不断照抄狗剩的作业。今天,他又想看一看副班长的“诗作”。他说:“狗副班长。”狗剩骂他一句:“你是牛崽子!”程小牛笑道:“我忘记说剩字啦。狗剩,赵老师叫咱们写真人真事的诗。同学们在班里写得都怪带劲,我想疼了脑子也想不出一句诗。你写的诗叫我抄一抄吧。”狗剩说:“你不能老是抄我的作业,再说了,每一个人的真人真事也不一样。”程小牛从口袋里掏出三个大红枣放在狗剩的手里:“三个大红枣换你一首诗中不中?”狗剩一边吃着大枣,一边说:“我尝尝这枣甜不甜再说。”他咯咯叭叭地咬着枣:“中,甜丝丝的,这枣吃着怪美哩。”他把手里的两个枣装入口袋,“留着明儿个吃。”从书包里掏出作文本递在程小牛的手里:“随便抄。”
程小牛站在一棵大柳树下边掀开作文本,狗剩站在他身边品着嘴里甜枣的味儿。程小牛看着作文本上的一首诗,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一反常态地把作文本还给狗剩:“你写的诗一点儿也不好,我不抄。”他转身恶狠狠地看一眼狗剩,飞也似的向家里跑去。狗剩把作文本装入书包里一边走一边嘟哝:“我这不好的诗你也写不出来,你程小牛牛啥牛?”夜。东厢房的床上。狗剩睡着了。小麻油灯忽闪着红红的光芒。桂芝忽然鬼使神差地说:“杠杠,别人孩子的家长三天两晌检查子女们的作业,我不识字,你今天也看看狗儿的作业本,看他学习好不好。”她跳下床,从墙钉上挂着的书包里抽出作文本递在杠杠的手里,她自嘲地说:“听说他当了副班长,学习可能不会老孬。”(豫北农民把不好叫孬)我在东王村当闺女时候,家里穷没上过学,现在看见纸上的字觉得都是小苍蝇。你看看他这本本上写的啥,念给我听一听。”杠杠看着本子上写的诗,顿时火了,他说:“我念给你听听,他写的是:‘大食堂稀汤水,碗里清汤少面条,一天三顿吃不饱,俺妈偷了食堂两个饼,还得汪汪学狗叫!’”桂芝强作镇静:“狗儿写的是真话,不过,你动一动脑子,把他写的诗改一改。”杠杠把这一张纸撕掉扔进火炉里,拿起笔又在作文本上慢慢地写着……翌晨。
教室里。赵淑秀老师在讲台上掀开狗剩的作文本。程亮带着两个民兵背着步枪站在教室外边的窗子下边,他的计划是:等赵老师念过诗以后,冲进教室,先抓狗剩,然后带着狗剩再去抓他妈。他高兴地想,狗叼油饼的谜可以水落石出了。他再也不会因为桂芝给他补过车胎,而对她的种种劣迹网开一面了。赵老师读着诗:“旧社会真不好,农民干活吃不饱,新社会真正好,农民穿暖又吃饱。”正在与同学们窃窃私语的程小牛跳上讲台,夺下赵老师手里的作文本,狼嚎似的叫着:“赵老师,狗剩昨天写的诗不是这样的,是写他妈偷大食堂油饼学狗叫的。”赵老师严厉地问:“程小牛,你有证据吗?”程小牛说:“赵老师,我夜儿个看过他写的诗,真不是这样的。”赵老师瞪着他,说:“程小牛,你写不出诗,副班长狗剩同学写出来了,你就嫉妒捣乱!”同学们怒视着程小牛:“你这头坏牛,嫉妒捣乱!”窗外,程亮领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垂头丧气地走出学校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