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亮屋里,小牛把皮鞭放在程亮的手里,声泪俱下:“叔,你明儿个就是刀砍我,我也不放羊了。剜地、拉粪、挖土锄地我都能干。”程亮摸着手里的皮鞭,看着程小牛哭丧着的脸,惊异地问:“队里别的年轻人做梦都想放羊,这是个轻巧活,既游山逛景,又挣工分,我不叫他们干。你是我侄子,把这美差给你,你咋不知好歹,你不放羊你干啥?就算队里的重活你能干,你妈还不得一天找我三遍,叫我给你安排轻活,她可舍不得叫你出大力气。”程小牛说:“叔,反正重活是我干,别理我妈那碎嘴。叔,我还有一件事想给你说道说道。”程亮放下手里的鞭子,他坐在椅子上,说:“小牛,你今天咋怪怪的,身上咋恁多土,还有血迹,哪儿碰破了?”程小牛犹豫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因为他知道程亮的革命界限划得很分明。程亮说:“别吞吞吐吐,在六圣庄,只有我想不到的事,没有我做不到的事。”程小牛咽了一口唾沫,说:“叔,你以后对桂芝婶说话要温和一些。人家干了活也别少给她记工分。”程亮的脸色阴沉下来:“小牛,我警告你,你这话可不像你这个红色家庭的干部子弟说的,你不能同情富农分子杨桂芝。”
小牛说:“可是她同情我。今天下午我在西伯利亚地放羊,那只公羊拼命抵我,要不是桂芝婶救我,我就没命了。”程亮眼里射出冷峻的光,问:“那只公羊为啥抵你?”小牛说:“它在吃草,我在它头上晃动了几下皮鞭,也没有打住它,它就像老虎一样向我扑来。我跑到谷茬地,它追我到谷茬地,脚下谷茬像锥子扎我,身上又被公羊抵着,真要命哩。”程亮说:“它正吃草哩,你的手贱啥贱,在它头上摇鞭子,它以为你打它呢,它不抵你抵谁,真是没事找事。桂芝咋救的你?”小牛说:“她以前放羊的时候,给那只公羊起名字叫笨笨,她叫了一声笨笨,那只叫笨笨的公羊就不抵我了,走到她身边乖乖地站着。”程亮说:“真的是这样?”小牛说:“可不是咋地,谁知道她用的啥魔法把那只烈性的公羊训练得咋恁乖。叔,您侄子这条命是桂芝婶捡回来的,咱们以后要知恩图报。”程亮说:“你来我家不大一会儿,叫了三遍桂芝婶,你走吧,我考虑考虑。”
程小牛一边走一边说:“都是刨土坷垃挣粮食吃的人,咱们咋老欺负一个弱老婆子?”夜。程亮躺在床上,辗转难寝,脑子里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阶级敌人刀对刀枪对枪地斗不过我们,他们就用糖衣炮弹射中了程小牛,她用叫走抵小牛的公羊做恩德,瓦解小牛的革命立场和阶级斗争思想,时时处处都必须报答她的救命之恩,这可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是敌人向革命干部子弟猖狂进攻的另一种阴谋。明天我就让你去挖河,累你个半死,看你还向革命子弟射糖衣炮弹不?基于以上原因,程亮就给队长小更下了死命令把桂芝揪来挖河泥。这些天,程亮的眼睛又盯上了正在挖河泥的闺女——二十一岁的美丽姑娘春英。春英苗条的身材,圆圆的瓜子脸上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翘起几片缺水上火的干皮,黑亮的剪发齐整整地在微风里轻轻飘动,漂亮的鼻子恰到好处地长在脸颊中间,两只椭圆的耳朵在微动的黑发里时隐时现。她一米六的个子,手脚也显得结实有力气,但是,她的脸上时时显出沉闷和忧伤,眼睛里溢出悲愤和无奈的神色。春英姓李,她爹是六圣庄独一无二的地主分子——李二拐。每一次开群众大会,造反派们先把他揪到台上批斗一阵子,再进入会议议程,所以村上的人们都有一个口头语,说李二拐是老“运动员”。他自己挨批挨斗也习以为常了,每次被揪到台上以后,不用造反派们动手,他在二十秒内可以完成三个动作——弯腰、低头、双臂在背后向上翘起来,这叫主动服罪。由于他的“主动”,少挨了造反派们不少的拳打脚踢。但是,最使他难受、最使他心如刀绞的是,自己的“名声”给唯一的掌上明珠独生女儿春英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使她在人群中抬不起头来,矮人三分。还有一个原因,女儿已经长大了,眼下到了找婆家的年龄,在两个阶级水火不相容的社会里,有哪一家贫下中农像模像样的小伙子愿意娶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女儿呢?找一个同类成分的子弟吧,他又不忍心把女儿推出火坑再入泥潭,所以李二拐每天的日子过得也很揪心。他们父女哪里知道,程亮这个革命委员会主任早就对春英垂涎三尺,以为自己是六圣庄红得发紫的人物,占有一个地主的女儿是她的福气——最起码可以少批斗老地主几次,让他少干几次义务劳动(冬天下雪,地富分子在街上扫雪以及修桥补路这些非大田里不经常的劳动是不记工分的,是义务的)。不过他这个人也懂一些战略战术——先礼后兵。
中午修河堤的民工们都走了。桂芝由于饥渴乏累,体力不支,扛着铁锨慢慢走在后边。程亮叫住她,说:“桂芝嫂,我给你商量一件事。”桂芝停下脚步,惊异地看着他从来没有过的嬉皮笑脸,心里说:“平常他看见我这个富农婆,总是横眉竖眼,这会儿咋与我套近乎?”她说:“大主任,俺担当不起你的嫂子,你还是叫我富农婆吧,省得有人听见说你与敌人划分不清界限,影响你的官位。”程亮不计较她的冷嘲热讽,和颜悦色说:“这会儿没有外人。”他四处看看河堤上的民工已经走完了,附在桂芝的耳边一阵低语。桂芝大惊失色,心里顿时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我要是答应帮他劝说春英顺从这只禽兽,人家还是没有出阁的一个黄花闺女,将来怎么嫁人?一个大闺女的名声比她的命都要紧;我要是吐他一脸唾沫,将来他父女恐怕在六圣庄连四指宽的路也没有了,日子肯定是在刀尖上过着每一天。祸已经降临到了春英的头上,怕也没有用,不过对付眼前这一头凶残的恶狼,不能怕他,要动点心计,既不能让春英受害,还得让这闺女像程亮桌子上镜里的一块烧饼——让他看得见吃不到嘴里。她想到这里,心里突然有一种就要报复仇人的愉快,低声说:“大主任。”程亮急忙说:“嫂子,这会儿没有旁人,你就叫我程亮兄弟,也显得咱们不生分。”
桂芝斜他一眼:“这事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话我可以给春英递过去,同意不同意,大主意人家拿。明天我就给你回个话,我当这中间人,也是造孽。”“桂芝嫂,你若是能成我之美,我绝不会亏你。”桂芝说:“我不希望你给我几七几八,只要你少给我使几次坏就中。”程亮红了脸:“那是,那是,一定,一定。”不过,他心里说,在大伙面前,我还是要保持革命气节,不然的话六圣庄的革命群众如果知道我与富农婆同流合污,我这个主任就当不成了。第二天傍晚,一块玉米地里,程亮拔掉几棵玉米秆子,在地上铺一块油布,油布上放着两个小枕头。尖利的冷风摇曳着玉米叶沙沙作响,天上布满了星星,没有月亮,大地被黑暗笼罩着,他看着腕上滴滴答答的夜光表,时针已经指向十二,他走到地边听一听,没有悄悄的脚步声,眼睛睁得酸困,也瞅不见春英的影子,心里恨道:“莫非杨桂芝捉弄我?她没有这个胆子啊。”天空透出了微明,拂晓了,几颗星星若明若暗地眨着眼睛。朝露洒湿了碧绿的玉米叶子,浸湿了大地上的一切生灵,也浸湿了脸庞冻得发紫的程亮身上的衣裳。他的腋下夹着油布,沮丧而恼恨地走出玉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