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他在地里等春英十二点不来,就可以回家,但是他又担心他从玉米地的这边走出去,春英会从那边走进来。桂芝扛着铁锨走过来,程亮恼羞成怒,看着去地劳动的社员还没有出村,恶狠狠地说:“杨桂芝,你胆子不小,敢耍我!你夜儿个咋跟春英说的?”杨桂芝的心里真痛快,眼见程亮在野地里冻了半夜,像一个霜打的茄子,故作惊讶:“昨夜春英没有来玉米地?我跟她说得清清楚楚。”程亮斜他一眼:“弄得我孤零零在玉米地冻了一夜,黑夜里风吹玉米叶子沙沙作响像鬼叫似的。”桂芝低头想了一会儿:“主任,好事多磨,我琢磨着昨夜春英没有来玉米地,是在考验你对她是不是真心。”程亮急忙说:“我对她要不是真心,我是杂种。”桂芝又附在他的耳边一阵低语,他的脸上浮现出喜色。中午,程亮蹲在大田中间的机井房里,焦躁不安地等待天使的降临。忽然,一个活动的砖头掉在井里咚的一声响。“妈呀,”等得心急火燎的程亮有些神经质,“龙王爷发怒了!”夕阳衔山,归鸦吵晚,田间阡陌上还是没有春英的影子,程亮从房子的墙洞望眼欲穿地向外窥视,田野里只有风吹庄稼摇曳,偶尔一只野兔从草地里似箭地窜过,草丛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蝈蝈的叫声。春英的倩影好像从世上消失了。程亮急得心痛,恨得脑疼。他又度日如年地等到月挂树梢,鸡鸣二更,好事已成泡影。他抽筋去骨似的独自走回村庄。第二天中午,程亮走进桂芝家的东厢房,咚的一声,肥胖的身躯坐在破罗圈椅子上,低而恨声说:“杨桂芝,你两次耍我,该当何罪?”桂芝坐在小马扎上边补一件旧布衫,头也不抬地说:“该杀该剐随你便!”程亮听她的口气软里含硬,自己也无奈地说:“叫你办点事,咋跟登天似的!我真不知道你是成心捉弄我,还是那个小妖精故意逗我?”桂芝一边补布衫,一边不惊不慌,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问:“大主任,大中午头上,你不在家吃晌午饭,跑到我这破屋烂房里给我吹什么胡子瞪什么眼睛,我也没招你,没惹你,没吃你,没喝你,也不欠你二斗黑豆钱。”程亮从椅子上蹦起来,他的脸气得像猪肝:“你承诺我的事还没有给我弄成哩,我老是水中捞月,你少装糊涂!”桂芝把旧布衫放在针线筐里,拍一下额头:“我记不得我承诺过你啥事呀。”程亮走到她身边,掏出口袋里的一支钢笔在桂芝的手心里写了春英两个字。桂芝看着手心里的字,她摇摇头:“我不认识字,我只看见你在我手心里画了两个小苍蝇。”程亮气得暴跳如雷,但是又压住燃烧在胸中的熊熊烈火,附在她耳边低声说:“春英。”桂芝恍然大悟:“我这脑子被一个穷字折腾得迷糊了。”程亮心里骂:“臭富农婆,你就一辈子穷下去吧。”桂芝假装内疚地说:“主任,我也想叫春英一时三刻都顺从你,可是,身子是她的,我也只能劝说她,她听不听我的话,我心里也没底。”程亮问:“那你说这事咋办,就这么算拉倒了?”桂芝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事不过三,今夜,你在村南的破砖窑里等她。”程亮的脸色铁青,灰暗的眼睛里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血丝,有些渺茫地问:“今夜她要是还不去破砖窑呢?”桂芝说:“我吓唬她,今夜她要是还不去破砖窑,我就说,明天程亮开大会斗你爹,春英是一个孝顺女儿,她不会因为自己连累她爹的。”程亮喜形于色:“我相信你是站在革命干部这一边的。”又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程亮坐在破砖窑里等待着美女飘然而至,冷风飕飕地从窑口吹进来,他冷得全身哆哆嗦嗦,看着窑外边黑漆漆的夜空,拽一拽耳朵也听不见有轻微的脚步声。
他站起来,在破窑里焦虑地踱来踱去,禁不住站在窑口,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他还是看着通往六圣庄的小路上有没有人影,不管这个人影是不是春英,哪怕是一种空空的希望。又过了一顿饭的时辰,他不禁又拽一拽自己的耳朵,听听破砖窑外边有没有轻微的脚步声,哪怕这个脚步声不是春英的“七寸金莲”的踏地声,也觉得心中有一种如愿以偿的慰藉。但是他的眼睛什么都没有看到,耳朵尽管拉得又长又疼,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甚至连一声蝉儿叫虫儿啼也没有听到。他彻底失望了。就在准备走出破砖窑,抽筋去骨似的欲回六圣庄的时候,他突然听见砖窑的深洞里响起踢踢踏踏的声音。他惊喜得浑身战栗了,对桂芝的怨恨也全部消失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是春英,我这几天,熬夜挨冻,担惊受怕,一颗心等她的痴情感动了她,别说她是肉体,她就是铁石心肠,我也该给她暖热了——她来了,她悄无声息地来了。”他弯着腰、低着头,手摸着窑洞的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移动着,嘴里低而亲昵地叫着:“春英,你来了,这几天你把我折磨得好苦哇。”
他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不声不动,说:“你别羞羞答答,过了今夜,你就成皇后了,啥事我都听你的,我也不斗你爹了,老丈人年龄大了,我这当女婿的该孝敬孝敬他老人家。”黑影还是不声不动。程亮说:“春英,你不吭气,我知道,你是怕俺茅桶他妈那个黄脸婆和你闹。你甭担心,这些日子,我找个理由和她离婚,给你除去眼中钉,拔掉肉中刺,这下你该满意了吧?你甜甜叫我一声‘亮——哥’,我的骨头都会酥的。”他展开双臂猛地去抱那个黑影,怎么是一只毛茸茸的、肉乎乎的四条腿的动物。“汪汪汪——”原来那黑影是一只野狗在打盹,被他搂抱惊吓得醒了,野狗咬得他脸上、身上、手上鲜血淋淋,他忍住剧痛跑出破砖窑,那只被搅了好梦的野狗在后边拼命追他。他钻进了路边的玉米地,但是野狗的嗅觉很灵,也钻进玉米地追程亮,野狗在玉米地跑的速度如鱼得水,它咬住了他的后襟。他朝身后飞起一脚,皮鞋底上的铁钉踢在狗的脸上,剧痛难耐的野狗松开了咬他衣襟的嘴,汪汪汪地叫着跑出玉米地。“妈呀,差点被野狗咬死。”他踉踉跄跄地走出玉米地。天还没有大亮,晨曦衬得村庄、原野和树木若明若暗。程亮此时此刻,又累又惧,又惊又恨,蹲在田头的阡陌上吸一根纸烟。忽然他看见路上坐着一个老头,他想,在这夜黑人静的野地里怎么会有一个老头坐在路边,不禁惊奇地问:“老翁是神仙?”老翁的声音:“本老汉是南极仙翁,只算人间福祸吉凶。”程亮花心不死:“仙翁大人,请您算一算近期我有没有桃花运?”老头的双手在胸前画一个十字,嘴里唠唠叨叨:“小子路边端坐定,细听老翁说分明。有一女妖在你村,妖气胜过白骨精,哪个男人沾上她,烂心破肺丢小命。你已三次约会她,三次地方各不同,虽然她未露妖面,只因妖术未练成。”程亮惊讶:“仙翁算得真准哪。”老头继续振振有词:“趁你与妖肌未亲,赶紧割断儿女情,如果执迷又不悟,坏你身体败你家庭。”程亮听着听着,额头渗出片片冷汗,汗水与血水搅在一起,顾不得擦去,快步走出庄稼地。
来到六圣庄的大街上,一群孩子围着他蹦着跳着,他们的小手指向空中又指着他的脸,七嘴八舌说:“老包来了,包大人来了,包青天来了。”程亮一边疾步走,一边瞪着孩子们:“都爬开去耍吧,再跟着我叫唤,我一脚踢死你们!”孩子们惊恐地跑开了。他浑身像抽去两根筋似的走回家里。阡陌旁边,桂芝取下帽子,摘下眼镜,自言自语:“我算没有背错狗剩教我的几句诗。”又一天上午,社员们在北大河堤挖泥修堤。程亮在人群里走来走去高叫:“甩开膀子,大干快上,挖河修堤,以粮为纲……”程小牛脱下衬衣光着上身,挖土锨如飞,身上汗如雨淋,身边的七八个男人也脱下上衣,干得很猛。程亮高兴地拍着手:“男子汉就比女人们强,你们挖七尺宽九尺长的河堤记十二分。”他走到正在挖土的春英旁边,冷冷地斜她一眼:“给你记八分。”春英停下手里的锨,秀眸圆瞪程亮,气愤地说:“主任,国家规定男女同工同酬,我们和男人挖土一样多,为啥比他们少得四分?”程亮说:“你们和男人不一样。”春英问:“我们哪儿和男人不一样?”程亮说:“男人们脱去上衣光着膀子挖河泥,大干快上,给社会主义争光,你要想也挣十二分,就脱去布衫,露着奶子挖河泥。”春英恼羞成怒:“你耍流氓!”程亮把几天来的气愤全撒在春英身上:“你这个地主女儿,敢骂革命干部,你今天必须脱去上衣挖泥!”春英说:“你见到你妹妹,也让她脱去上衣干活?”
程亮凶相毕露,他不顾仙翁的警告,动手去扒春英的布衫。春英低头咬他的手,他不顾疼痛已经解开春英衣裳的扣子,把她的前襟撕裂一个长长的口子。眼看着春英的布衫就要被他扒下来。“住手,不准欺负妇女!”一声雷吼,正在慢慢挖河的桂芝破天荒地来了勇气和力量,她跳到程亮身边,一只手像钳子似的拽住程亮揪着春英布衫的魔掌。“嗬!富农婆心疼地主妞,真是一个窝里俩臭虫互相帮衬哩。”
程亮松开了揪着春英衣襟的手,满脸怒气:“杨桂芝,你竟敢阻拦我对地主女儿采取革命行动,真是狗胆包天!那好!今天你们两个女人必须有一个脱去上衣挖河。李春英说男女都一样,你看看那边男人们光着膀子挖河多有劲!”“我脱上衣!”杨桂芝斩钉截铁地说出四个字,使所有挖河的人都大吃一惊。接着,她慢慢地从从容容地脱下布衫。春英跪在她身边:“婶,你都是为了我呀!”桂芝把脱下来的布衫撂在土堆上,说:“我谁也不为。闺女,挖你的土去吧。”那边干活的男人们都低下了头,不敢看桂芝一眼。有几个挖土的男人悄悄怒视着程亮,他们的眼睛射出烈火一样的光芒,但是这种光芒里却有着无可奈何与敢怒不敢言。桂芝一只手托着奶子走到程亮身边,厉声道:“主任,孙子,你要是饿了,奶奶我这奶里还有汁水,你噙住奶头吸两口,充充饥。”程亮像见到了一个老女妖,吓得跌跌撞撞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