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的上午。东厢房里,三岁的狗剩坐在小马扎上边,肉乎乎的小手拿着一根小柳枝在地上摊平的沙土上练字。桂芝坐在小木凳子上缝补一件破旧的小棉袄,看着他拿着小柳枝在沙土上歪歪扭扭地画来画去,一会儿,用小手把沙土上的字抹平再写,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停下手里的针线,看着小不点儿一副认真的模样,说:“狗儿,妈说一个字,你写一个字,写完你不要擦,让妈看看你写的字对不对。”狗剩一副小奶腔:“妈,你说吧。”桂芝想了一会儿,想起在夜校识字班里老师教她的一些简单的汉字,说:“人。”狗剩手里的树枝在沙土上写了一个“人”字,桂芝又说:“手。”他又写了一个“手”,妈接连又说了“土”“天”“云”“羊”“牛”,狗剩看一看她的脸,又看一看沙土,手里的柳枝在沙土上颤颤地划着。桂芝一只手拿着上边扎着针线的小棉袄走到他跟前,弯腰看着沙盘上的字,说:“前边五个字写得都对,这个‘牛’字咋少了一条腿呀?它拉犁拉车走不成路呀。”狗剩只笑不吭气。桂芝抱起他,摇着他拿着柳枝的小手:“不赖,能得九十五分。”奶奶拄着拐杖走进来。“妈,您坐。”桂芝拍一下大破罗圈椅子。
奶奶坐在椅子上看着地上沙土上的字,又看看挣脱了桂芝的怀抱坐在小马扎上边的狗剩,布满皱纹的脸上泛出一丝儿笑容。“儿媳妇,我在西屋里听见你高一声低一声地调教儿子。咋,三岁的娃儿也会写字了?娃儿还没有上学,小脑瓜就是灵透。”爷爷风尘仆仆地从外边走进来,他拍一拍身上的尘埃,说:“我在西坡地拾了一捆干树枝,搁灶火了。够烧三顿饭的。”他不由得看一看沙土上的字,又看看狗剩,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笑容:“娃儿就是聪明,还没进小学校的门,字写得真不孬。”奶奶说:“快过年了,咱家烟熏火燎地烧了一冬天柴火蒸馍熬粥。要是能买两筐煤,生十天半月煤火,叫娃儿过大年在煤火台上暖暖身子,烤烤火,哪怕过了初五就熄了它,以后还在灶火烧柴做饭哩。”桂芝说:“爹,妈,咱家一没有钱,二没有车,就算杠杠有一身的笨力气,咋买煤?”爷爷叹了一口气:“唉!老辈人传下的话,十七还能常十七,十八也不会常十八,穷日子总有尽头的那一天,可是这十七十八的日子哪一天是个头啊。”
桂芝放下手里的棉袄拉起狗剩的一只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像是对两位老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夜里我和杠杠再合计合计。”爷爷爱抚地摸一下狗剩的头,一边向外走去,一边低声说:“有钱不用合计,没钱空费心计。”夜。东厢房的床上,小狗剩静静地入睡了。厨房里。桂芝在鏊上烙着红薯面饼子,杠杠展开右胳膊平放在一条破旧的木板上边,从他的手心到肩头平摆着六个饼子,他一个接一个,不停嘴地吃完了。
桂芝叹了一口气,瞪他一眼:“你长一个牛肚子,我烙完饼,你也吃完了饼,看你咋把煤挑回来?”杠杠说:“饼我不吃,也照样能把煤挑回来,你烙的饼真难吃。”桂芝说:“要是好吃,你会把鏊也吃进肚里,那是一勺红薯面和两勺榆树皮面搅在一块烙的饼,咋会中吃?”她熄了柴火把鏊掀起来靠在墙上边,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放在杠杠手里,“小煤窑离咱家有四十多里路,你去买两筐煤挑回来。”杠杠看着手里的钱,惊喜地问:“你哪来的钱?”桂芝说:“你娶我的那一天,俺娘搂住我哭了一夜,天快明的时候,她把俺外婆给她的一只大猴背小猴的玉石给了我,叫我到艰难时换几个钱花。这块双猴玉石我娘没有对我哥嫂说过。”杠杠说:“当爹妈的大都娇惯老儿老妞。你娘给你的宝物可金贵了,咋就卖了三块钱?”桂芝说:“我没有恁憨,三块钱,五块钱我也不给他。我也知道你买煤口袋里镚子儿没有。我拿出三次玉猴又放回三次。”她心里说:“不到小绳子勒脖那一天,这东西不能出手。”杠杠说:“你没有卖宝物谢天谢地。你没有被人家哄,那东西你放哪儿了?拿出来叫我看一看,也让我这土坷垃蛋见识见识那洋玩意儿。”桂芝斜了他一眼:“不中,我要是把那东西给你,过不了三天,你就把它换肉吃了,你那馋嘴样我还不知道?”杠杠不由自主地摸一下自己的嘴:“就是,你放着它比我放着牢靠。”他又问:“这三块钱是从哪里来的?”桂芝说:“我的一个干姐妹嫁了一个县革委会副主任,她老公爱穿手工织的毛衣,可是她又不会织,那一天她来咱家,求我帮她织,我给她织成了,她就给我三块钱。我死活不要,她不依。她说我要是不收下她的三块钱,她以后就不求我帮忙了。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就收下她的三块钱了。”杠杠说:“你进了我家,受委屈了。”
桂芝又斜他一眼:“我一个大人受些委屈不打紧,只要狗剩不受委屈就中。狗剩是咱家的独子,咱俩可不能外待他。”杠杠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咱俩要是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就好了。”桂芝叹了一口气:“不是你的种子孬,就是我的地薄。狗剩已经进咱家了,咱就把他当成亲生儿子算了。”杠杠说:“我不过是随口说说,谁说我不把他当成亲生儿子待了。我去买煤还不都是为了他,多少年过年咱家也没有买煤生煤火。”两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杠杠把两筐土煤挑进家里。桂芝瞋他一眼,“小煤窑也不远,你都走了两天,蚂蚁爬路啊。”
杠杠只笑不语,把手里的三块钱又给了桂芝,说:“煤窑一个开票的是我上夜校的同学,俺俩上学时好得他偷一个红薯给我切半截,我偷仨枣也给他俩。”桂芝看着手里的三块钱,打断他的话:“你快别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说说这煤咋没花钱?”杠杠说:“他心疼我穷,让我在窑上干了一天杂活,经窑上老板同意,让我把窑口地上的散煤扫干净,装两筐,免费挑回来了。”桂芝看一看筐里有些微黄土的煤,笑着说:“俺杠杠这头笨牛也长心眼了,中!这怪得劲,烧煤火的时候,煤里不用再加煤土了。”王大嫂拿着一双小孩穿的旧棉鞋走进来,说话的声音哗哗啦啦像倒了核桃车:“桂芝,这是顺子爹屙裤裆的时候穿的小棉鞋,囫囫囵囵的也不烂,扔了怪可惜,我给狗剩拿来了,他穿吧,不紧不松正合脚。”桂芝从她手里接过小棉鞋,嘴笑得合不拢,问:“你咋知道顺子爹小时候的事儿?”王大嫂大声大气地说:“俺俩是娃娃亲。”桂芝说:“天气冷了,就有人给俺儿送棉鞋。”
她仔细地看着棉鞋,“还是红灯芯绒布哩,老结实。”杠杠看一看王大嫂,又看一看桂芝说:“我去地里干活了。”说着他走出屋门。桂芝说:“王大嫂,你这个狗剩的干妈,比我这个亲妈想得还周到。”王大嫂哈哈大笑:“不管咋说,我也是狗剩的大娘,大冷的天,孩子还穿着单鞋,我这当大娘的能不心疼?再说这双小棉鞋也不是我穿针引线做的,是顺子的外婆瞎七瞎八一针一线做的,他外婆的俩眼睛迎风流泪。”桂芝脱下狗剩两只肉乎乎小脚上的单鞋,两只手握住他的两只小脚:“俺小乖的小脚冻得冰块似的。”她给他穿上棉鞋,把他抱到煤火台上。狗剩坐在煤火台上的小木凳上,翻动着两只小手在煤火上取暖。王大嫂看着冒出蓝青色火苗的煤火,嘴张了几下欲言又止。桂芝把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弯腰拿起一只小布袋,把筐里的土煤装了一小布袋,转身从墙钉上抽一根细麻绳系紧布袋口:“王大嫂,快过年了,你把这一小布袋煤掂回去,也生几天煤火。”王大嫂的脸一红一红地,摆摆手:“我不要煤。让狗剩多烤几天煤火,这龟孙天冷得跟冰似的。”桂芝说:“王大嫂,谁都想过年生几天煤火。俺家还有一筐煤,肯定够烧。要不,我把这布袋煤送到你家里?”王大嫂急忙说:“你只管照顾这个小东西,我把布袋里的煤提走。”她提起装煤的布袋走出屋,在院子里一边走一边说:“杠杠家的,你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得正在牛马坑,以后你缺个东少个西,隔墙吱一声,只要我屋里有,叫顺子立马给你送过来。”(豫北农民把中年人过的艰难日子叫牛马坑,意思是牛马拉的车陷进泥坑里,身上挨着皮鞭还得弓着腰用力往外拉车。)桂芝艰难地说:“王大嫂,你不用外气,俺这穷家寒业以后少不了麻烦你。”
大街上,杠杠风尘仆仆地向家里走去。王大嫂提着装煤的小布袋迎面走过来。杠杠看着她手里的煤布袋,脸上像挂了一层霜:“不出力的人不知道买煤的艰难,她倒会送人情。”王大嫂气愤地说:“你白披了一张男人皮,心眼小得像针孔,还没有俺女人有肚量。我还给你家狗剩一双半新不旧的棉鞋哩。”杠杠坐在路边的一块砖头上边,看着一群蚂蚁在树上爬来爬去。王大嫂说:“你没事不赶紧回家偎孩子老婆,一个人坐大街上像一个傻蛋!”杠杠说:“我清净一会儿再回去,心里特烦!”王大嫂说:“你真是一个杠头!”她摇摇头走进自己的家门。东厢房里,桂芝说:“狗儿,你烤煤火,妈去西地里挖几把菠菜回来给你炒炒吃,那炒熟的菠菜比肉都香。”狗剩说:“妈,我也跟你去西地挖菜。”他咚的一声跳下煤火台。“不中,天太冷你小胳膊小腿不受冻,听话,在家好好烤煤火,妈一会儿就回来。”她又把他抱在煤火台上边。她起墙角一个旧竹篮子,拿起地上一个小铁铲放进篮里走出屋。
坐在煤火台上的狗剩小脑袋摇摇摆摆地在打瞌睡,两只脚不由自主地伸在煤火上边。屋里冒出一股浓烈的烧煳味儿。杠杠无精打采地走进屋,说:“桂芝,叫我看看王大嫂给咱狗剩的小棉鞋。”他嗅一嗅鼻子,看见了狗剩脚上燃烧的棉鞋,不禁怒火中烧,把狗剩的两只脚从炉火上推到旁边,右手弯成半圆形敲着狗剩的头:“你就知道睡觉,鞋都烧烂了,也不挪脚!”狗剩疼醒了,哇哇大哭起来。杠杠厉声道:“哭啥哭,你还有理了,一双厚厚实实的小棉鞋被你烧了两个大窟窿。这棉鞋是你爹出力流汗、磨破肩膀挑的煤换的啊,你妈不心疼我,拿着煤送人情,你都三岁多了,也不懂事,糟蹋我的力气。下来!”狗剩四下瞅着屋里没有妈妈,又看见杠杠凶神恶煞似的两只眼睛瞪着他,恐惧地哭着跳下煤火台。杠杠吼着:“脱下棉鞋,跪在地上!”杠杠拿起煤火台后边一支落满尘埃常年没有人吹奏的破笛子,使劲地敲了两下狗剩的头。
霎时狗剩剧痛难忍,在地上打着滚哭叫着:“妈,我不吃马齿菜了,你快回来呀。”杠杠狂叫:“你妈回来,我也要敲你!”说着又敲了一下狗剩的头,“都是她惯坏的你!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五天不揍,你饭铺偷肉,成精了你!你把棉鞋脱下来,光着脚冻你,看你知不知道心疼东西!”在地上打滚的狗剩哭着瞪杠杠:“疼死我了。”他双手抱住头,叫着:“我不脱鞋,也不跪!”他也有个倔脾气。他翻着白色的小眼珠看着杠杠,小嘴噘着。当当当,杠杠拿着破笛子又敲三下他的头,一刹那,狗剩的头上鼓起了三个青皮疙瘩,哭叫着在地上翻滚。杠杠坐在门槛上,无可奈何地看着地上翻滚哭叫的狗剩,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整个一个犟种!”正在这时,桂芝着半篮菠菜走到院子里,大声地说:“狗剩,你烤会儿煤火就下来,在沙堆上写几个字儿吧。妈给你蒸菠菜拌红薯面菜团子吃。”她走进屋,看见地上翻滚的狗剩全身是土,脸上一道道泪水和鼻涕搅在一起,一边哭一边嘴里打着嗝儿,小胸脯一起一伏的。她惊恐地松开手里的菜篮子,菜篮子砸在脚上她也不觉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