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杠指着狗剩棉鞋上被火烧的两个洞,说:“桂芝,你评一评理,这小东西坐在煤火台上睡觉,把一双好好的棉鞋烧成这样。烧的两个洞可以塞进人的手指头!”桂芝说:“你与小孩子评啥理!鞋烧破了咱扯布再做新鞋,只要没有烧住孩子的脚就是万幸。”她抱起地上哭叫的儿子,颤抖的手抚摸着他头上鼓起的两个大枣似的冒出血丝的青皮疙瘩,说:“狗儿,你在煤火台上睡着了,迷迷糊糊摔到地上把头磕烂了吧?”杠杠色厉内荏地说:“可不是咋地。”桂芝瞪他一眼:“你闭嘴,我没有问你!”狗剩止住了哭泣,一指地上的笛子,又哭着指一指杠杠,哽咽着说:“他敲我的头,疼死了!”桂芝顿时像一头狂怒的母狮:“杠杠,人家都说瞎子狠你不瞎可怪毒,三岁孩子的头骨还嫩着哩,搁住你下狠手敲吗!”她抓起地上的笛子,使劲地敲着猝不及防的杠杠的头。杠杠跑出了院门。天黑了。杠杠又冷又饿,缩着脖子,两只手互相插在袖筒里走进院子。东厢房的屋门锁着,他在门缝后边的墙洞里拿出钥匙开了门,走进屋。他独坐在破罗圈椅子上边,瞅一瞅已经熄灭的煤炉和冰冷的锅碗,自言自语说:“这娘儿俩又上哪儿去了,天都黑成锅底了,桂芝也不生火做饭,连个人影儿也不见。”
王大嫂怒气不打一处来,走进屋,一个手指头戳着杠杠的头:“杠杠啊,杠杠,我都不知道应该咋说你,说你憨你不憨,说你精,你净干糊涂事。你还没看出来,狗剩是桂芝的心肝宝贝,棉鞋烧了算个屁,只要没烧住孩子的脚就中,过几天我给狗剩再做一双新鞋,你为了一双被烧破的棉鞋,把人家孩子的头敲得青一块紫一块疙疙瘩瘩鼓多高,人家会原谅你?”“刚才桂芝哭着背着狗剩走娘家了,我在大街上碰见她,她把根根梢梢给我说了,叫我也是评你没理。狗剩那孩子多聪明,那是个小人精,长大肯定错不了,特别是像你们家这种情况更不能大意。你现在身强力壮打他小,他将来身强力壮打你老,到时候你就后悔吧。”杠杠听着王大嫂这一番数落话,悔得直拍自己的额头:“王大嫂,我已经敲狗剩的头了,也收不回来了,咋办哩?”王大嫂想了一会儿,又狠狠地瞪他一眼:“她既然走娘家了,让他娘俩在那儿住两天,后天你去她娘家给她说几句软话,把他娘俩接回来。”
爷爷走进来,他四下瞅瞅屋里,说:“杠杠,我去菜园里拔草刚进家,桂芝和狗剩哩?”王大嫂说:“他爷爷,你一会儿也离不开儿媳妇和小孙孙。”爷爷说:“他娘俩是我们家的精气神哪!”奶奶的耳朵有点背,她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出西屋迈进东厢房,昏花的眼睛半睁半闭:“媳妇,黄昏饭我不吃了。锅里你少添两碗水,人老了,一到天黑就不知道饥。”王大嫂学着桂芝的声腔:“妈,我知道了。你去西屋歇着吧。”奶奶又走出东厢房,她迈进西屋睡去了。王大嫂说:“他爷爷,桂芝背着狗剩走娘家去了。三两天就回来。”爷爷一边走出东厢房一边嘟哝着:“不年不节的,天都黑成这了,走啥娘家?”杠杠抹着头上吓出的一片冷汗,感激地说:“王大嫂,我刚才真怕你对我爹实事实说。”王大嫂瞋他一眼,转身走出东厢房,回到自己家里。一天过去了。
桂芝和狗剩没有回来,三天过去了,东厢房还是没有这母子俩的踪影。杠杠在屋里踱来踱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走路碰到墙上边,坐椅子坐到了地上,拿起床上狗剩的尿布当手巾,擦脸上冒出的焦急的片片大汗,他擦了一会儿,满脸都是臊味儿。他有些神经质地跑进王大嫂的家里,几乎哭着说:“王大嫂,这娘儿俩怕是不回来了吧,都三天了,我这右眼老是跳,不会出啥事吧,别的不说,俺家一天三顿饭也没有人做了。”王大嫂顾不得再多埋怨杠杠,她的心里也微微惶恐了:“不好。杠杠你赶紧两手把脸一抹拉,硬着头皮去你丈人家走一趟,赶紧把他娘俩接回来算了,省得夜长梦多。”杠杠几乎哆嗦着说:“我敲了人家孩子的头,咋有脸进人家的门。”王大嫂斜他一眼:“这会儿你知道后悔了。要不我让你把脸一抹拉赶紧去。你小心小事里出大事。你不去给她赔不是,她生气走了,咋好意思回来?你那嫂子十二个心眼不到头,你把她惹急了,再给桂芝找个家,可就把你坑了。你除了有一身笨力气,多少认几个死字,心眼没心眼,能耐没能耐,家里成分又高(豫北农民把地主富农成分的家庭叫成分高)。桂芝要是真甩了你,你就一辈子打光棍吧。”
杠杠一刹那像一个被人抓住的窃贼,恐惧得全身抖动着。王大嫂推了他一把:“别抖了,快去你丈嫂家。”东王村西头有一所宽敞的院子,院子里长着两棵粗壮的槐树,槐树的枝叶蓬蓬勃勃地遮住了院子上边的天空。三大间堂屋窗明几净,桌椅床柜摆放井井有条,院子里有一个青砖水泥板垒的鸡窝,鸡窝门口放着盛有鸡食的一个瓦盆,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从鸡窝走出来,它们在盆里叨了一会儿鸡食,慢慢悠悠地在院子转着圈子,狗剩追赶着红公鸡玩耍。桂芝从堂屋里走出来,笑眯眯地把他抱进屋里,问:“狗儿,咱们回家吧!”狗剩摇摇头,继续看着院子里散步的那只红公鸡。李二嫂腰里系着围裙,搓着两只和面的手叹了一口气:“三天了,那个青红砖倒耐得住劲儿。”桂芝咬牙切齿:“他就是来给我磕仨响头,我也不回去,我抱着狗剩去逃荒。”院子里响起一个男人踏踏的脚步声。李二嫂说:“桂芝,他来了。你抱着狗剩去里间屋,躺在床上,拉起被子蒙住全身。”
她在篮里拧一块黑馍塞进狗剩的嘴里,瞪他一眼,厉声说:“跟你妈去里屋睡,不许说话。”狗剩恐惧地看一看李二嫂,急忙点点头。桂芝和狗剩走进里间屋,她说:“狗儿,你别吭气,你杠叔来打咱娘儿俩了,咱躺在床上盖住被不吭气,他找不到咱们。”狗剩懂事地点点头。母子二人并头躺在床上,桂芝拉开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两个人的身上。里间屋漆黑一片。杠杠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垂着头走进堂屋,沮丧地说:“二嫂,你妹夫又干没材料事了。他娘俩哩?我来接他们回去。”李二嫂一边和着盆里的红薯面块,一边头也不抬地数落他:“狗儿叔,不是嫂子我说你,你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办啥事咋净像一个管撂不管接的毛头后生。狗剩跟着你和桂芝,当时你们都同意的。咋?孩子到了你家就成了砖头瓦片了,想踢就踢,想敲就敲。当然了,小男孩淘气有时候还很犟,大人急了拍他几下也是少不了的事,就像那院子里的大槐树,横枝竖杈疯长乱伸,不修修剪剪长不成大树。
不过,啥事都得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老辈人不是传下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孩子,要有个耐性。”杠杠还是垂着头:“二嫂,我嘴笨,中听的话我也不会说,以后我不打狗剩了。他娘俩哩,我来接他们回家。”李二嫂假装惊讶地说:“咋?你来的路上没有遇见他们?”她和好了面块,在水盆里洗一洗手上粘的面皮说:“他俩回六圣庄了,刚走。”杠杠惊喜地说:“真的?”李二嫂在围裙上擦擦手上的水珠,坐在杠杠身边的小木凳子上,语重心长地劝着他:“杠杠啊,尽管你敲打了我的儿子,在桂芝跟前我没有说你一个不字。昨晚我给她说,当爹的管教儿子,走到天边也有理,虽说他下手重了点儿。你不能太娇惯狗儿,老辈人传下的话,棍头出孝子,你把他从小娇惯很了,他长大不知道天高地厚,没材没料,不孝敬你们,看你以后咋办?咱不图狗儿长大升官发财,只要他长成一个通情达理的普通人都中。再说了,两口子为了孩子怄两天气就行了,还能老是东一个西一个反贴门神不对脸,日子本来就艰难,家里人再闹别扭还咋过哩?”杠杠说:“二嫂,我知道你向着我,可是我刚才在路上没有见到桂芝和狗剩的影儿啊。”里间屋。床上的狗剩睡着了,桂芝屏住气息听着外间两个人的谈话,她的心里像黄河水一样翻滚着波浪。外屋,杠杠的两只眼睛目不斜视地瞅着二房门帘,他忽然撩起门帘走进里屋。
里屋黑洞洞的,他什么也看不见。李二嫂急忙走进来,拽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到外屋,气愤地说:“那是我的内室,街坊邻居要是知道你私闯丈嫂的卧室,人家不说你的闲话啊,连我也跳到黄河里洗不清。再说了,我已经给你说过他们走了,你走进里间屋,看看外间屋,是信不过嫂子呀?”杠杠说:“二嫂,我走了。我一溜小跑在路上追上桂芝。桂芝舍不得叫狗剩走路,她一定让狗剩骑在她肩膀上边回家,我撵上她,替她背一会儿孩子。”李二嫂说:“这还像句人话。”他走出堂屋又走出院门,疾步匆匆消失在田间阡陌中。他一边走,一边四下瞅着黑夜的小路上有没有桂芝和狗剩。旷野里除了嗖嗖的风声,一个人影也没有,他的心里像火烧火烤,走路脚步也乱了,他一会儿迷迷瞪瞪地走在小路的左边,一会儿不知不觉又走到小路的右边。
杠杠满面倦容地走进六圣庄他家的东厢房里,已经是子夜了。奶奶早睡了。爷爷点着麻油灯坐在破罗圈椅子上边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管,老人家满脸愁容。杠杠说:“爹,三更天了,您咋还没歇哩?”爷爷翻着带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我猜摸着你又和桂芝狗剩生气了,今儿上午我见王大嫂与天秀挤眉弄眼地说话,走到她们跟前,她俩人都不吭声了。我一天看不见他娘儿俩,心里都空荡荡的。你去哪了?”杠杠撒了一个谎:“我去南街立国家耍了一会儿扑克。”爷爷说:“人家立国刚娶了新媳妇,能陪你耍半夜扑克?”杠杠说:“立国从小就好打扑克,每一圈下来,他总是赢,上瘾了呗。”爷爷说:“淡话少说,你现在就去东王村把他娘俩接回来。从这会儿开始,我见不到桂芝和狗剩,不吃不喝不睡觉,一直坐到死!”杠杠有气无力地说:“我刚从东王村俺二嫂家回来,他娘俩不在那里。”爷爷拿起烟管敲一下他的头:“你刚才不是说你在立国家打扑克吗?说白话都不知道咋说(豫北农民把谎话叫白话)。”杠杠害怕再把老爹折腾成大病,自己可就罪上加罪,雪上加霜了。他急忙转身走出屋门,又神经质地奔向东王村。东王村。杠杠轻轻地敲着李二嫂的院门。“啪!啪!啪!”他不禁大声地叫着:“二嫂,二嫂,桂芝和狗剩没有回六圣庄。他俩是不是在你家?”李二嫂一只手扣着衣襟扣子,打着哈欠把院门开了一条缝,在门里边怒气不打一处来地瞪着他:“你真是个二百五的货,下午你来我家,我就对你说过他们走了。你咋又来我家找他们,我留他俩在我家弄啥哩,赔了馍饭,跟着生气哩?还能从他俩身上刮下二两金渣子咋地?你走吧,睡觉被搅醒,这一夜就再也睡不着了。”杠杠像被棒击似的,又走回六圣庄,腿似铅坠地迈进东厢房,像一捆柴草倒在地上一样地倒在破旧的床褥上边,全身像散了骨架似的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在破罗圈椅子上坐到拂晓的爷爷,走进了东王村李二嫂的屋门。李二嫂说:“桂芝,你出来吧,他爷爷来了。”桂芝和狗剩从里间屋走出来。“爷爷!”狗剩扑在爷爷的怀里。爷爷轻轻地抚摸着狗剩头上的青皮疙瘩,气愤地说:“是他敲的吧?”狗剩看着爷爷的脸,小脑袋点了两下。
爷爷怜惜地把狗剩抱在怀里:“我回去饶不了他!”桂芝说:“爹,你来了。”她不禁悲从中来。李二嫂叹了一口气说:“桂芝,你就给白胡子老人一个面子吧。”爷爷说:“桂芝,回去吧!昨儿个我把那个憨种砸砍得不轻。(豫北农民把训斥叫砸砍。)他以后再敢打狗剩一下,我剁他的手指头!”上午,桂芝和狗剩回到六圣庄。东厢房里。床上坐着杠杠、桂芝和狗剩。杠杠说:“桂芝,亲亲我!”他努着嘴伸到桂芝的唇边。桂芝笑着说:“我亲你的脸!”杠杠说:“两口子都是亲嘴哩,没听说亲脸哩。”桂芝还是笑着说:“我就亲脸!”杠杠把右边脸腮斜仰在她的嘴边,桂芝轻轻地咬一口他的脸,他疼得大叫:“你把我的脸咬掉了!”桂芝说:“反正你也不要了,咬掉算了!”狗剩拍着小手叫着笑着:“杠叔没脸了,杠叔没脸了!”桂芝瞪他一眼:“小孩子不许说大人,下床去沙堆上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