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工作组的进驻,就像那天搜捕大部队在广场上集结一样,引起周边商家的极大关注,更引起四海商场众多商户的躁动不安。好多商户站在摊位里边,抱着茶杯,嚼着茶叶,警觉地注视着眼前的动静,有点噤若寒蝉的味道。各种谣言揣测,随着纷乱无序的手机信息,无情地冲击着四海商场的角角落落。不少女人一直往厕所跑,趁机打听消息。
无所事事的男老板们,倒觉得无所谓,他们肆无忌惮地,相互说些猥琐的话。“赵锡梅叫人骗了一家伙,那人种子一撒提起裤子就闪人了。”“男人就是男人,管种不管收。就那一亩三分地,叫犁就犁,不叫犁去龟孙。”“那多少也得扎点本儿呀!玩女人也讲个诚信是吧?”“是的,多少得表示表示。昨天那小妞,我撂给她两包烟,外加一碗烩面。我说,有缘分的话,下次找地儿唱歌,她可高兴。”“情况咋样?唱下去没有?”“答应了,就两包烟,一碗烩面,说话得算数、守信用,但我一碟咸菜都不再加。”“吹牛×吧!”“信不信由你。”……响起一阵压抑的笑声,冷落的四海商场内,有了点人气儿。
迫于无形的压力,连十分猖獗的黄碟游商,也退避三舍了。车站公安分局的治安科长,要给上司找一张“有色”光碟,在四海商场转了几圈,一个贩黄马仔都没见到。要搁以往,治安科长进四海,兜售黄碟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他就像贱民见了土皇帝,谄笑敬烟,低三下四。只要他鼻子哼一声“弄两张碟”,她们就会选一摞子顶级的,抱到四海商场保卫科,再由保卫科长亲自交给他。在商场大门口,治安科长说:“请留步。”保卫科长说:“请领导多来指导工作。”治安科长说:“不客气。这一段要提高警惕,听说上边要来暗访,交代他们都长点眼色,可不能出事儿。”保卫科长说:“听说丰林商场要开业,卖碟子的去那边不少。”治安科长说:“没事儿,停几天我去收拾她们。”
联合工作组进驻四海商场,工作队员们个个板起面孔。他们按照工作组长柳地涌的具体部署,像提审犯人一样,对商户过筛过箩,先把所有商户逐个过了一遍。尽管大多数商户已经有了文字资料,需要的东西,在商户科基本都能找得到,但工作组要的不是一般资料。他们急于想搞到手里的,是商户的高级隐私和特殊背景。他们要用一把万能钥匙,捅开一扇扇别人的隐秘之门。被询问的商户,都作了笔录,还摁了红手印。在软硬兼施之下,几个回合下来,工作组把一帮商户调教得服服帖帖。有骨头软心头硬的人,还对一些大商户检举揭发,提供了线索。双方配合相得益彰,就像芥末膏搅在凉皮儿里,有滋有味。工作组许诺说,凡是真心实意配合工作的商户,可以减免工商税费。
工作组兵不血刃,迅速把一些商户对另一部分商户原有的萤火虫般的不满情绪,很快煽成燎原大火。大检举大揭发活动,开展得头头是道。一份份匿名检举材料朝工作组飞来。群情激昂,口诛笔伐,折腾的是商户,板子要打周慧莎。工作组长柳地涌高兴得合不拢嘴,有了线索,就会有结果。一时间,商户们好像把世间的不平,一下子都归咎到四海商场,都在抱怨周慧莎。甚至,有些做赔做砸了生意的商户,也把其原因和采购大单挂钩,认定是不公平竞争导致的。
工作组初战告捷,按他们自己的话说,四海商场的情况触目惊心。有个年纪稍大的工作组成员说:“就凭这些,要是在‘文革’中,周慧莎就是地富反坏右的总后台,枪毙她两次都便宜了。”
工作组的惊喜,就像中央情报局发现克格勃潜入了五角大楼。第一个打进四海内部的,果然是“美女特务”。她的摊位在三楼,经销男女保健品,如保健裤头背心,保健腰带乳罩,电动按摩手等。当然,在她摆着的样品后面,还有货真价实的避孕用品之类。
这位经营保健品的女老板姓谭,商户们叫她阿谭,全名叫谭雨嘉。南方人,三十来岁。个头匀称,皮肤白嫩,大眼睛翘鼻梁,一头卷发。谈不上太漂亮,但她给人的印象,却是深邃和悠长的。因为她在钱塘江边成长,使人想起杭州的湖光山色。因为她从南国打到内地发展,使人想起广深一带的花花世界。她生意场上,旱则资舟,涝则资车,买卖顺风顺水,总见她在数钱。混迹江湖,却又能特立独行卓尔不群。即便偶遇儒商兴会,也能从容不迫地舒展儒道墨法之长。她是四海商场最难读懂的女人,商人读出钱,浪子读出风骚,才子读出才情,周慧莎读出商户楷模。
谭雨嘉,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出场。她一袭粉红性感吊裙,一双白色长筒丝袜。栗色卷发,两臂光鲜。细皮嫩肉,樱唇点珠。千娇百媚,人显得嫩乎乎的。她看似喜善的面容上,凝着不易察觉的霜气。黑漆漆的眸子里,透着不容忽视的凛然。她袅袅婷婷环佩叮当,如约走进严阵以待的工作组。这种带点挑战意味的从容,犹如风行水面月在中天。异乎寻常的镇定,着实把工作组震了一把。
但是,谭雨嘉毕竟孤军作战,腹背受敌,难免顾此失彼,她和软硬兼施死缠软磨的工作组交锋着。他们有咄咄逼人的政治攻势,也有师出有名的人生关怀。她在和工作组干耗的同时,自己的大好生意,却处于基本瘫痪状态。慢慢地,她的从容和耐心,被焦躁和愤慨所代替。她知道大块的时间耽搁不起,想快刀斩乱麻,想说完脱身。于是,他们问这有没有?她说有。问那有没有?她说有有有,都有。工作组看出她在不负责任地应付,不问了。她反而以攻为守,用南方味的普通话反诘道:“问哪!前些年,罗湖桥那儿被杀的三个女人,听说过没?是我干的;武汉长江大桥上,把包工头推入江中的凶手,是我干的;‘12·6’银行案,是我给赵锡成布置的任务……”
不得已,工作组长柳地涌变了下策略。一是谈话地点,改在对面的宾馆,不受外界干扰;二是工作组只参加少数一些人,有了平等对话的意思。但即便这样,谭雨嘉依旧牵挂着自己的生意。她敷衍掺和着配合,对工作组的提问,馆子上菜,和盘托出,都提闸放水似的作了回答……
一个真实的谭雨嘉,被伤痛的回忆镜头推出来。谭雨嘉考入浙大的那一年,她的父亲和出轨的母亲离异。父亲转业回原籍大连,在杭州工作的母亲,一直没有再婚,谭雨嘉跟了母亲生活。单亲家庭,经济状况大不如以前。大三的一个暑假,不知怎的,她只身一人远道武汉打工。一次不太美丽的邂逅,改变了她的一生。
在长江边上的一家美容院,她被一个贸然闯进来的糟老头子选中。他秃顶,口臭,脸上除了皱纹,还有老年斑。别说增加其他“节目”了,看他一眼都恶心。但要拿青春挣钱,她明白,不怕老,就怕小,越老出手越快,越大方。老头洗面结束后,光给她小费就是两千元。心动不动,经者自知。打这天以后,老家伙两天就来美次容,而且一进门就点谭雨嘉。金钱的铜臭,掩盖了老东西的口臭,抚平了他的皱纹,也淡化了他黑虫一样的老年斑。
每到这个时候,谭雨嘉她那富有弹性的纤细十指,就会依照他的要求,在他敏感的部位乱抓乱挠,撩拨得老东西瑟瑟憨笑。有次临走的时候,他给谭雨嘉的不再是小费,而是甩给她一把美元。第二天她休息,正好接了他一个电话。朦胧夜色中,她按照他提供的联络图,摸到他家。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这个老东西,竟然是个大学教授。他的院落,是一座小别墅。谭雨嘉跟着老教授,从院中一片碎影的葡萄树下穿过,沿楼梯上了二楼。一路看来问来,老东西不但是位生物学教授,而且还是欧洲某名牌大学的客座教授。老东西名利一身,红得发紫。谭雨嘉兴奋极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多少次,她都在留意大款阔少,但满眼尽是流氓老朽葛朗台。谁知,一不留神,一个糟老头子却真人露了面。
老教授说,老伴死了,一双子女都在澳洲。自己刚退休,身体健康。白天好过,长夜寂寞,想寻找精神寄托。谭雨嘉说:“不是精神寄托,是精神刺激吧?”老教授说:“都一样,一样。把一只雄狮,和一只母虎关在一起,虽非同类,但下丘脑兴奋值却差不了多少。老牛冒着生命危险涉河过滩,为的是吃上嫩草。同时,哪里有吃草的动物,哪里也会有吃肉的动物,这叫生态平衡,自然法则。姑娘,我这个生物学教授,喜欢单刀直入,脱吧!”
金钱是铺路的沥青石子,路一铺,就不用绕道兜圈子了。谭雨嘉也很乖,没有节外生枝另外加码,也没有怎么羞怯犹豫,自己把生米做成熟饭了,为老教授安度晚年做点贡献吧。实际上,她何尝不是在苦等这样的机会?她宽衣解带,在基本准备就绪的时候,只是公式化地推了老教授一把,但没有忘记问他一句:“你有多大实力?”老教授说:“吃点药,能撑半个小时。”谭雨嘉抿嘴一笑,说:“我想知道你的财力?”老教授身体一颤,生怕好事黄了,“扑通”一声跳下床,急切切惶惶然,从组合柜中的小抽屉里,揪出一摞存折,赤脚站在地上,激动地笑着,对谭雨嘉说:“姑娘,我对你交交底儿吧,我今天的目的不单是要你,是想找个红颜知己度荒月。你可千万别计较我的年龄,你涉世未深不知道,老男人,不爱不说了,一爱就像老房子失火,碰见啥烧啥,大火熊熊,救都救不下来。”谭雨嘉捂着嘴,欲擒故纵地说:“不会吧?老房子年久失修,房子里的主贵东西该吃吃了,该扔扔了,就剩下砖头瓦块了,连一点火星儿都难见到了。”
老教授一下子严肃起来,字斟句酌地说:“姑娘,你说的不对。有句挺时髦的话,叫二手男人一手爱情,因为燃烧过,氧气不足成为木炭。年龄大,并不等于虎无利爪、鸟无飞翅,提提精神卖卖老,黄昏斜阳照阳刚。女人只要给我点儿火种,照样释放出光和热。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男人好色,英雄本能。壮士暮年,本色依旧。”谭雨嘉说:“可能吗?你燃烧过无数次了吧?体力和物质,还能支撑你多长时间?”老教授因欲火炙烤,显得结结巴巴地说:“可能的话,你只要答应陪伴我终生,房子票子……嗨!都是身外之物。地不分东南西北,人不分男女老少,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自由地追求幸福。”说着,一把抱住谭雨嘉。
谭雨嘉看着老教授一脸的皱纹,说:“学府深院,女弟子济济一堂。你想染指哪枝红花绿叶,易如探囊取物,何必冒险涉足红灯区呢?”老教授说:“唉!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做学问的人,惜名如金啊!姑娘,咱也别郎有意妾无情了。你今天到我府上,也是缘分。愤怒出诗人,风流出才子,别看我花甲之年,遥想当年,我也是个情种。无奈叫阶级斗争的急风暴雨给泡过了头。当今,枯木逢春,我要追击那龙马岁月。请你理解接受我,我这个沉在学海中的鲶鱼,非要颠覆你这只飞舞的花蝴蝶不中。”
该发生的故事迅速发生。谭雨嘉躺在老教授怀里掉泪。这时,她想起了含辛茹苦的母亲,也为自己的奉献感到几分惋惜。她献给大她四十岁老教授的,是牡丹花开第一春。在大学校园里,凭她的才女气质,不乏青春朝气的学哥学弟追求。她除了和心仪的K有点儿意思外,其他都被她高傲地婉拒了。没想到,含苞待放的花蕾,被灵肉枯槁的老牛一口吃了。漫漫人生路,迈出一大步,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聪明,还是愚昧。
老教授僵硬的双手托起一沓钱,递给谭雨嘉,颤巍巍地说:“姑娘,这是给你的补偿。今后,你不要往那些地方去了,美容院是大染缸。不去了,工作我给你找,房子我给你买。”
这时候,谭雨嘉做了两件事。先给杭州下岗的母亲寄钱,随后买了部手机。第一个电话打给她朦胧的男友K,告诉他,她用打工的报酬,买了一部手机。
蛮荒的曲径,有时会通向悬崖峭壁。当谭雨嘉悲喜交加的暑假就要结束的时候,她又鬼使神差地,结识一个光顾美容院的浪子。男青年名叫费悟,长得十分帅气。能说会道,也有一定的文化素养,聪明得有点儿贼。两个青春男女,霎时碰撞出火花。就是说,谭雨嘉一面享用老教授的资助,一面和费悟热恋。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费悟很快发现她另一边的那个他。奇怪的是,他并不太嫌弃她,表态说,只要她不再和那老东西来往,他会爱她到永远。并说:你快开学了,我到时送你回杭州。
谭雨嘉几天没有往老教授那里去。晚上,她和费悟相拥在一起看电视,电视台的一条新闻,看得谭雨嘉大惊失色。一桩入室杀人案,反复播放的镜头,使她相信,被害人就是老教授。她贴在费悟身边,极大的恐惧,一夜没敢问什么。天亮后,费悟说出去办点事,一去没回。谭雨嘉已经知道大事不好,她惊慌失措地返回浙大,第二天她就被抓走了。从此,她再也没见到费悟,还有那个风流老教授。这起凶杀案结案后,谭雨嘉免予刑事处分。但她被放出回到学校,等待她的,是一张开除学籍通知书。
天无绝人之路,谭雨嘉南下,先在广州打工,后去深圳闯荡。凭她的火红青春和三年大学的知识为资本,在万念俱灰之际,又杀出一条生路。挺身声色前沿,做得快,埋得深,挣钱跟捡钱一样。黑夜是属于她的,傍晚出发赶场,夜间拼命创收,黎明满载而归。在别人利用灿烂的阳光创业时,她却倒着人生的时差,耐心等待华灯初上。高风险高收益,一路风尘走过,她先后被警方收容四次。每一次收容,都会使她受尽折磨,几乎脱层皮。但每次收容,都是一次磨炼,她都会更清醒一次,更坚强几分,都会重新整合一次自己的道德架构,再次审视一次这个笑贫的社会。这道理那道理,挣钱才是硬道理。
谭雨嘉有自己的奋斗目标,在钱挣到一定的数额时,就金盆洗手。用青春打拼,把父母给的全部优越天资,把眼观耳闻积累的知识智慧,都运用到消费不眨眼的男人身上。挣钱寄钱,她绝不像刚出道的小姑娘,人叫捂住了,钱也叫没收了。她几乎两三天就给母亲寄一回钱,警方想掏她的钱,难。所以,当她第四次被收容的时候,她还禁不住暗中窃喜。因为她知道,她的钱攒够了。
那一天,她被提前结束劳教,走出珠江边上那座劳教所的时候,她非常自信而轻松地对女警官说:“这一次,我真的要和南粤大地拜拜了,我永远不会和你们打交道了。”
谭雨嘉先回到母亲身边,一面疗伤,一面酝酿发展大计。最后,她一路北上,在这个中原大都市落脚,选择了四海商场做平台,经营男女保健品。从而结识了一帮商界朋友,也结识了四海老总周慧莎。坐过周总的专车,去周总的办公室聊过,也试图为周总介绍对象。两个知识女性脾气合得来,感情很融洽。但是,谭雨嘉却拒绝周总分拆给她的采购大单。不是作秀,更不是赌气,她对周慧莎说:“周总,我实话告诉你,做生意是我的生活方式,我先享受过程,再说赚钱。再说,金钱现在对我来说,不是第一位了。有人翻老底儿泼污水,管他呢,覆水难收,悉听尊便吧。对我来说,谩骂和褒奖,没什么区别。”
无疑,谭雨嘉在周慧莎的心目中,成了商人的另类,并逐渐对她产生了一种好感。越是这样,她们相互之间的分量感就越重。所以,谭雨嘉仿佛成了四海商场的形象代言人。开会发言,社会活动,慈善认捐,等等,谭雨嘉都是脸面朝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