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到,像谭雨嘉这样标兵式的商户,竟然被工作组列为最坏的典型,写在工作组的汇报提纲里、各类报告里。还作为周慧莎的把柄握在手里,以此证明她作为一名党员干部,受人民政府的委派,为商海中的官船掌舵。可她却辜负了党和人民的重托,只看到蝇头小利,不顾及社会稳定。报喜不报忧,只想到吸纳了多少商户,不考虑用了多少坏人。我们美丽繁荣的省会,岂能成为藏污纳垢的垃圾站?在一份文字资料中,工作组还根据推理的办法,借某些人的口说:“如果像赵锡成这样的地痞流氓,像谭雨嘉这样劣迹斑斑的坐台小姐,还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拥到我们的城市里淘金。那么,我们的社会安宁,将后患无穷。我们纯净的社会风气,将大面积地被污染。”
工作组来势凶猛,谭雨嘉准备不足。她多年积淀的应变能力,在工作组的强大攻势下,还显得远远不够。她原有的功底,好像是断断续续表现出来的,总体发挥不佳。其实,对谭雨嘉来说,突如其来的工作组咋着?软硬兼施又能咋着?比起你当年的禁区闯荡数次劳教,真是小巫见大巫。那是什么场合什么压力?“歌舞厅,夜总会,工商撵,税务追,绳捆索绑治安队,拼命挣钱不嫌累。”雨嘉什么人生况味没经历?你输给谁了?把你的厚黑学拿出来,把你当年横蹚污泥浊水的果敢劲儿拿出来。真是的,改善从良倒有人追究了。
显然,工作组对于从谭雨嘉身上拿到的东西,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扩大调查半径,继续约谈,又一次交锋开始了。谭雨嘉一气之下,谈就谈,迎接挑战,影响生意就叫他影响吧。讨厌人的榆木疙瘩,不给它劈出一点火星来,它还以为自己是值钱的艺术根雕呢!果真,谭雨嘉勇气大增,策略大变,决心在茫茫的精神原野上,做一次负重长跑,多方位多角度地和工作组激辩。工作组,又认识了另一个谭雨嘉。
在四海商场的会议室,谭雨嘉一个人端坐在那里,面对呈“簸箕”形而坐的十人工作组。谭雨嘉平伸出她葱白一样的左手,平静如水地朝工作组组长柳地涌微笑着,说:“尊敬的市政府工作组组长同志,能赏根烟抽抽吗?”柳地涌吃惊不小:“你!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谭雨嘉说:“您说的是,以往似乎没有摆正,太叫您居高临下了,您不觉得脖子低得吃不消吗?”
她缓缓地说着,脸上有几丝轻蔑的笑意。右手细白的五指做了一个优雅的握放动作,稍斜视着柳地涌说:“我闻您抽的是骆驼牌,对吧?我相信,这个牌子的烟,您不会掏钱买的。拿人家送的高级烟,给小妹一支都不肯,太小气了您。”
柳地涌顿时气得五官都走了形,如炬的目光盯着谭雨嘉。谭雨嘉冷笑着看了他一眼,随后从自己的小坤包里,摸出一盒香烟,熟练地夹出一支,随着一个近似魔术师的轻盈动作,香烟点燃了。她张开樱桃小口,吐出一串袅袅烟圈儿,不无挑衅地对着柳地涌说:“我抽的黑嘉润,我自己掏钱买的。黑嘉润牌,和你那不掏钱的档次差不多。差太多的是,在你手中燃烧的,是百姓的信任。而我眼前的缥缈青烟,则是对纳税人的慰藉。我本来也抽骆驼牌,但后来改抽黑嘉润。原因呢,就是看中了这个品牌。谭雨嘉,雨中佳丽。谭雨嘉,人中嘉华。抽黑色嘉润,玩黑色幽默。”
柳地涌有些气急败坏,瞪着眼,咬着牙,哼着鼻音:“谭雨嘉,你想干什么?”谭雨嘉把刚抽了两口的香烟掐灭,投到一旁的垃圾桶里,然后喷出一个烟团儿,慢腾腾地:“我不想干什么,我也不敢干什么。再说,我又能干些什么呢?除了挣几个小钱,自己花花,给老母亲寄些,这就叫经商。”之后她用以攻为守的口气说,“我倒想问问工作组长,我和‘12·6’案件有什么关系?三陪女和市场经济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们工商少收我管理费了?你们税务少收我税金了?告诉你吧组长大人,我知道您是老公安出身,您也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女商户,是你们砧子上的肉块,想抓就抓,想吃就吃。有个大个子警察,曾随时随地找我们谈话,而且约我们到宾馆,要人还要钱。”说到这里,她加大了嗓门儿,“别欺人太甚组长大人,你们破获了和我无关的‘12·6’大案,已经有了一个一片大好的局面,还想叫我们灰头土脸地给你们赞助个大型文艺晚会?请不要再对我们施加压力了,把我们惹恼了,我们连违法警察一块儿捅出去,看谁坏了谁的形象?谁给谁脸上抹黑?”
柳地涌抓起茶杯,猛地往桌上一顿,说:“谭雨嘉,今天是法治社会,你说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谭雨嘉:“对对,我们最怕的,是有的人敢说敢做,但不敢负责任。”她直视着柳地涌,“您坚挺的废话说完了吧?看着你是个工作狂,却抓不住要害,和社会现实相距甚远。观察你这个组长的言行举止,就像是把《国际歌》拿到商场里放,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柳地涌气恼地歪歪头,没有答话。坚挺也好,疲软也罢,反正他一开始,就想盛气凌人地训斥谭雨嘉,但没想到,快擦子碰上辣萝卜,弄得他很不舒服。他看她一眼,猛地发现她深深的眼窝儿里,居然闪动着咄咄逼人的光芒。她的笑令人生畏,是笑里藏刀?笑傲江湖?笑可笑之人?反正不是笑容可掬,笑逐颜开。
柳地涌乘接电话的机会出去了,站起来的时候,给工作组副组长曾固使了个眼神,要他掌控局面。曾固是工作组中的温和派,他虽然吃透了李佑的指导思想,但一直主张和商户平等对话,不赞同声色俱厉吆三喝四,搞阶级斗争似的。曾固朝谭雨嘉笑笑,并倒了杯热水放到她面前。
谭雨嘉一副不在乎不买账的样子,说:“不敢劳领导的大驾,水不喝了。您想了解什么,只管审问吧。”曾固说:“谭老板,你把话说严重了,我们随便聊聊。不戴帽子,不打棍子,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谭雨嘉说:“还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放下包袱,轻装上阵。”
曾固也只能态度上改良些,他不可能绕过工作组的工作纲要。所以,他依旧径直问道:“谭老板,我们想问,周慧莎她作为商场老总,除了收租金,难道她就不问商户的安全?不关心商户的生活质量?”
谭雨嘉低头想了想,抬头说:“怎么不关心?我们两个谈过心,我的灰色经历她晓得。周总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昨天的事不能改变,明天的事我们要筹划好。社会上,商海里,披着羊皮的狼很多,我们女人要洁身自好。周总说的没错,关键是我们得面对现实。比方说,过去我们的那种日子,不是说等你有欲望才接客。眼下我们处在这个环境里,不是说等我们有空了,才到警察指定的地点去。要知道,个别英武周正的人,不但披着羊皮,还顶着乌纱帽。谁敢操蛋!他们不但要色,还要钱。穷不跟富斗,商不跟官斗。只要不欺人太甚,算了。况且,是我们成全了他们人生旅途上的奢华和梦幻。在那一刻,他们中的有些人,还表现出足够的人情味,温情脉脉,嘘寒问暖,还替我们穿衣提鞋,抚慰我们受伤的心灵。毕竟,我们还有求他们帮忙的时候。利益所系,妥协是必要的。黑夜把身体蜷曲起来,白天把头颅高抬起来,没啥。五彩缤纷的社会,乱七八糟的人群,
真正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一坏到底的人,也不是太多。”
“簸箕”形人阵里的工作组成员,心里可笑,但同时有一种遭奚落感。曾固面红耳赤,默然无语。想笑,不允许;想大发雷霆,没有缘由。他实实在在感觉到,这个南方来的谭雨嘉,文化程度很高,非常难对付。
曾固调整了一下情绪,谦虚地说:“我姓曾名固,曾巩的曾,班固的固。我不懂经济,也不太清楚为啥派我参加工作组。我的意思是,我想以个人名义,并换个角度,和谭老板随便交谈交谈。比如说,价值观爱情观什么的,可以吧?”
谭雨嘉说:“噢!您大名起得见学问,想必您精通历史,又善诗文吧。我非常想听听您的高见,我们并不唯利是图。我们手能数钱,脑子也有思想。和其他女人不同的是我们选择的生活方式。前几天,南方某景区浴场展示裸体艺术,我们就想,如果你们工作组握有生杀大权,还不得砍人家的头啊!什么逻辑,我们穿得少点短点裸点,就是伤风败俗。一朝为鸡,就三生不许托生凤凰了?太少见多怪了。查查你们那些女书记女处长什么的,难道个个都那么清白?只不过她们在寻租权力时,都有香榭丽舍重重帷幔遮挡着。而我们,‘没有地,没有房,只有一张简易床’。这本身,就已经是天大的不公平了。咋了?这还不够?还要清算我们的过往?”
曾固说:“起码我本人的用意一般,一般地问问,一般地听听,开阔点眼界,丰富些阅历,没别的意思,真的。”谭雨嘉说:“好。那我就一般地说说。女人,在特定的人生阶段,不需要爱情,只需要男人;不需要婚姻,只需要金钱。我们的手指,生来是数钱的,我们决不为了爱情,去伺候男人,但我们需要男人伺候我们。所以,我们可能会过多地计较男人的个头、气质或是否威猛。我们啥时都不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去挽留男人。天下男人多的是,对于那些舍得身体但不舍得荷包的男人,我们都会说:滚蛋!我们不是红杏出墙,我们一开始就生长在墙外边。吹千里风,看行人醉。”
曾固说:“有人说,男人有了钱就有了快乐,女人追求钱等于自酿悲剧,你认为呢?”谭雨嘉说:“何以见得!这需要看每个人的意志了。钱,是女人的独立生存之本,女人有钱,心有主见。一般来说,无谓的缠绵,才会酝酿悲剧。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男人,不恋不哭不迷,那么,悲剧就是男人的。”
曾固说:“谭老板,未必有这么严重。我是说当前,有种气势汹汹的理论,问什么叫国度开放,经济搞活?时髦的理论认为,只要不兜售大麻海洛因,什么都可以卖;只要不裸体站柜台,穿什么都不能干涉;只要不搞颠覆国家政权活动,什么社团活动都应允许开展。谭老板,您以为呢?”
谭雨嘉在听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扑闪着眼睛,等他说完了,禁不住大笑,之后问:“我想问,您是干什么工作的?”曾固考虑了片刻,说:“我是工商局宣传处的一名宣传干部,省报的特约评论员。请谅解,我职业习惯,爱探讨一些理论问题。但愿您能够再给我个机会,咱单独聊聊。”谭雨嘉惊奇地说:“我说嘛,你要是再继续发挥地提出问题,我的皮毛知识真应付不了了。你最好退出工作组,你应该自己下海创业,最好出国考察深造,千万别做新官僚派。没钱的话,我资助你。五万以上,十万以下,不用考虑归还问题。你走后,一个电话都不用给我打。不为什么,有个阳光的经历,有个美好的回忆,够了。怎么样?”
由副组长曾固主持的谈话会,不管组长柳地涌是否满意,但进展得还算流畅。这时,正好柳地涌接罢电话回来入座。他一张苦瓜脸,翻了几眼谭雨嘉。看她若无其事的表情,就知道曾固没有把她拖进伏击圈。他喝了一口水,干咳了两声,对着谭雨嘉,声色俱厉地说:“谭雨嘉,你是知道的,‘12·6’银行抢劫案顺利告破,首犯主犯悉数归案。大案的告破,凝结着我们全体干警和全市人民的辛勤汗水和智慧……”
谭雨嘉也朝柳地涌翻眼看看,甚至鼓了鼓勇气,打断了他的发言:“柳组长,您为什么不提分局和派出所啊?您看不起基层吧!‘广场前边有个岗,一个警察站中央,一群摩托去扫黄,刺耳喇叭满城响。’没有基层片警的努力,哪有安宁的经济发展环境?”
柳地涌一拍桌子,怫然作色道:“谭雨嘉,请你放尊重些,不要给脸不要脸。你一个烟花女子,有什么资格嘲讽我们公安干警?”谭雨嘉脸上掠过一阵惊诧,立起身,指着柳地涌质问:“你说谁?谁是烟花女子?你一个政法干部,坐井观天,假公济私,看看今天的社会,谁还敢如此放肆?这只能证明你的无知狭隘。什么红颜祸水!我们是南水北调!”
柳地涌是不会示弱的,他冷笑一声,嗓门儿反而低了些,他想把话说得幽默诙谐点,以此压住谭雨嘉的伶牙俐齿,他说:“谭雨嘉,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什么再什么也逃不过什么的什么?请你不要惺惺作态了。我们政法干部怎么啦?社会安定,抑恶扬善,是我们的神圣职责。”说着,他拉过面前的公文包,掏出一沓资料,“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看看这是什么?我们有籍可查,还原真实的你,看你这只麻雀,当初是怎样扇动着疯狂的翅膀,飞到我们这儿做窝儿的。谭雨嘉,告诉你,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你卖了一年多的假货,摊位上仓库里的工艺品,没一件是真的。”
谭雨嘉哈哈大笑,笑后侃侃而谈:“好笑!啥叫真啥叫假,别人看你身上的披挂好看,奶油膏抹脸上自己感到舒服滋润,这就是真的。所有的工艺品,所有的装饰品,都是假的。越是鱼目混珠,越是眼花缭乱,这件商品越是值钱。真就是假,假就是真。没有假,就没有金银首饰和工艺品,就没有小商品市场。你理解的真,也有,白玉为堂金做马,你找曹雪芹去吧。啥是真?啥是假?我卖的是安全套,你非要盛墨水儿,肯定不行。您明白了吧,商场里的商品,看的能看,用的能用,就是不假。”
这一回合,谭雨嘉似乎占了上风。但她一个女商人,面对一支精神抖擞的工作组,唇枪舌剑打持久战,她无论如何是不行的。自古商人难斗官家,这道理她也是知道的,更何况,工作组是官场别动队,战斗力极强。两天下来,谭雨嘉身体有些吃不消,自信自尊也受到了重创,她不得不采取以退为进的防守策略。她的摊位上,已蒙上一块硕大的彩条布,索性歇业了。面对强大的工作组,她第一个和石头相撞,其结果可想而知。工作组就是要各个击破。
工作组的进驻,就像一只非洲狮闯入斑马群,引起弱势群体的惊慌失措。众商户脆弱的心理防线不堪一击,有污点的商户,觉得也顶不住三问两问,为了避风头,闻风而撤。从谭雨嘉的第一块彩条布开始,四海商场内,就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一下冒出一片又一片的花布条,好多个摊位都被盖得严严实实,四海商场一片萧条。
而另一方面,工作组根据一条条检举揭发线索,很快就牵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四海现象”。不少人主动坦白交代,百分之八十的人有原罪,近乎百分之百的人第一桶金不干净。这些人的总数,竟然占了四海商场总商户人数的三分之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