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充满异味的政商交锋中,商户张河川,倒表现得异常踊跃。他的检举揭发稳、准、狠,根据他提供的线索追下去,几乎都不落空。但他最引为自豪的,是和工作组的随便一次谈话,竟然爆出五个丑陋的女商户。照工作组的说法,这五个女人,她们个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五个女商户,年龄都和张河川相仿,三十岁上下,是四海商场的五朵金花。人人时髦超前,个个俏丽风流。她们都有一个相似的经商背景,就是在南方闯荡之后,揣着钱到中原腹地发展。
有个记者这样写道:“四海商场,是她们七月的花生地,上边开着花,下边结着果,既妖娆美丽,又根基扎实。商场,是不见硝烟的战场。‘五朵金花’以自己的方式,在竞争激烈的商界生存。她们上争阳光,下争养分,虽是日进斗金,但却能和众多商户相安无事,共荣共存。甚至像商户张河川,这等不断惹是生非的人,也能相互融会。可见,她们的适应性包容性都不错。”
记者的感受,至少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张河川和“五朵金花”的关系不错,有来往。但后来他对“五朵金花”的检举揭发,就等于帮助工作组,把她们五个人的秘密档案,彻底扒出来晾晒了一遍。
所谓“五朵金花”,是说她们亲如姐妹,情同手足。同时南方打拼,一起携手北上,一块进驻四海,又一起生活在一个空间里。五妹谷晓寒,经常给人家屈指报名:“大姐洪英妹,二姐桑葚红,三姐吕淑美,四姐林霜。”
她们五个人,经常到银水河畔的惠州酒家喝晚茶,还总是把张河川带上。带他去,不为别的,只因他是最好的奴才,能提供最舒心的服务。今天又到老地方,五姐妹坐在一楼“鹅城”雅间里,凭栏眺望银水河,喝着法国波尔多红酒,抽着七星牌香烟,在尽情享受丰厚物质生活的同时,也不忘精神上的熨帖。这个时候,她们便会谢绝雅间小姐的贴身服务。小姐们的工作,都由张河川来承担。他兔子一样地蹦跶,为姐妹们服务,样样服务都娴熟精通,游刃有余。在纯粹的女人世界里,唯独他一个男人。他有理由心花怒放,忘乎所以。作为对他的奖励,每朵花都允许他嗅脖子或嗅头发。他不但不停地嗅,而且还喜欢她们身上洛丽塔的香水味。他总是动物一样地皱鼻子,龇龇牙,表示忘我的享受。之后,他便会拿起登喜路打火机,伴着一个犯贱的动作,蹲下身子为每个姐妹点烟,斟酒,倒茶。
姐妹们喝酒抽烟,回忆南方的打拼经历,谈威猛男人和性技巧。张河川听得脸红耳热,心怦怦直跳。这时,他得到的另一个奖赏,是姐妹们对他的触碰,报以莞尔一笑。
这样的触碰多起来,张河川一不小心,又触碰了洪英妹的酥胸。张河川眼馋却胆怯,正要把手缩回去,洪英妹奖励他:“没事儿。”这样的“摸奖”活动,在喝晚茶的过程中,他下了多次手。但“大奖”不是每次都能摸到,有人不吃摸。他不满足,想叫她们提高奖励标准,于是就试着往下摸喝高的大姐。小五看见了,伸出灵巧的小手,扇了他左边一个耳光。用的虽是手背,看样子也只是轻掸了一下,但那声脆响,严重损伤了张河川的自尊。有几分钟的工夫,他坐包间的墙角儿发愣。二姐桑葚红笑着教训他:“不懂规矩,得寸进尺,你啥级别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下边也是你摸的?把右边脸靠过来!”张河川似笑非笑地向前伸伸头,又一声脆响。二姐的手,打在他的右腮上。张河川不理解:上的什么菜?不让吃就别上这道菜!不叫吃天鹅肉,吃点儿兔子肉中吧?他被心里突然涌出的自卑感冲击一番,感到自己的级别真是太低了。但他不敢离席,又苦笑着,暗自想:弄不清楚,明明吃的是鱼翅参汤,可这几个屌娘们儿,为啥说是喝晚茶!真是狗屁不通的家伙。
从这一次挨了耳光之后,他就拒绝为她们服务了。他抱怨自己:大夫治寡妇不孕症,瞎鸡巴摆调。不跟她们玩了,凭他的理解和感受,越来越读不懂这帮女人。根本不像开始时他感觉那样,抠抠摸摸,有吃有喝;哼哼唧唧,给点生意。即便当个瘸子男人,也竟然如此幸福。现在他吃苦头了,想了许多。妈的,她们还不胜狗咧。狗要是不愿意,一龇牙就中了。她们不愿意,怎么又是打又是骂啊?这太不平等,我扎了本儿,却赚不住啥东西。所以,从这一天起,五姐妹无论怎么喊他,他都像狗一样,朝她们龇龇牙,摇摇他的“爪子”,表示不上钩。
银水河畔的惠州酒家,是他的伤心之地。因为吃不到葡萄,就大骂葡萄酸。他退却后,就诋毁人家,说“五朵金花”是四海最坏的女人。并扬言,有机会非收拾她们不可。最好是叫公安局把她们抓走,杀杀她们的威风。
机会说来就来了,工作组的进驻,给他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报复机会。以往和五姐妹喝晚茶时,他的确看到了五个真实的女人。她们的浪漫与风尘,一度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作料,他掌握了她们太多的不为外人知的信息。
五姐妹在南方的城市里相识,那种围追堵截惊魂不定中的灯红酒绿,她们彼此看清了对方。共同的经历和命运,她们相互取暖,并在深圳观澜山田园农庄,宣誓结拜为干姊妹,还按出生年月行出姐妹顺序。这种亲密无间唇齿相依的关系,一直保持到今天。她们在拿青春赌了一把之后,完成了资金积累,便急流勇退,一块儿转移到生意场。从声色前沿,回到相对保守的北方城市,选中四海商场作发展平台。但是,那种生活的惯性,角色转换的不适,也无时不在影响着她们的新生活。她们一边渴望进入平静安宁的生活轨道,一边还不舍灵与肉的刺激。因为有了昨天的放浪形骸,今天很难避免畸形的精神追求。本想拿张河川把玩开涮,没想到叫他咬了一口。
具有社会多动症的张河川,因为工作组的进驻,一下子如鱼得水,欢快得上蹿下跳。他不会写,就径直找到工作组,把他所见所闻有关五姐妹的污点劣迹,屎壳郎拱竹竿,一股脑儿地过节,都捅了出来。
五姐妹很快被逐个过堂。完全出乎工作组意料的是,她们面对审讯式的谈话,没有羞愧遮掩,而且还能快乐表述。比起刚刚较量过的谭雨嘉,难对付多了。
最先被喊到工作组的是三姐吕淑美。她看到,工作组长柳地涌怒气冲冲,对她的自我叙述表示极度不满。她冷静想了想,很快做出反应,口气也强硬起来:“当命运把我们推到悬崖边上的时候,如果谁说一声跟我走吧,我那儿有烧饼夹牛肉。那么,我们就可以把自己交出来,生命是美丽的,生命毕竟只有一次,生比死好。其实,对我们来说,人生就是苦海。看您细皮嫩肉保养得这么好,我想,如果你不是当初赶上分配,而是像我们自谋职业,那么,你今天一定是另外一种人生状态了。同样是水,你流淌到海洋就是海洋,流淌到阴沟就是阴沟。我们不能撇开客观环境谈人生,我们家底儿太薄,背景太差。说实话,凭我们的模样,再上几年大学,爸妈再当个什么乡长县长什么的,我们一个个都会混个妇联主席文化局长干干的。没有啊!除了贫穷,几亩土地,什么都没有啊。我们只有拿身体铺垫了一下。可他们把我们当红颜祸水,时时处处关注着我们的动向,防着我们危害社会。气量太小了吧,有好日子谁不愿好好过呀!”吕淑美把她的泼辣和温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柳地涌瞪着滔滔不绝的吕淑美,板着面孔不吭声,心中生出好多不解。直到吕淑美不说了,他才问:“你们原来就不曾有过理想吗?”吕淑美回答:“啊!你问理想,谁没有过理想?没有理想,就没有人生大气象。我们的理想之花虽然几经摧残,但我们没有泯灭。和平年代,我们也想相夫教子。战争来了,我们跟随男人去打仗,这就是我们的理想。”
柳地涌哀叹道:“可惜呀,你们糟蹋了自己的美好理想,也怪不得别人啊。”吕淑美说:“这是你的偏见。眼下,我们靠劳动得到尊严,我们只是劳动致了富,你们就害红眼病,就找我们兴师问罪。上苍生你们男人,是让你们疼我们爱我们的。你们可好,招商时‘大撒把’,人进来‘吃拿卡’。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收我们税费时笑逐颜开,出了点事,就举黄牌亮红牌挤对我们,晾晒人家的隐私。什么人呀!”
柳地涌向吕淑美摆摆手,表示非常反感,说:“夸大其词,我们队伍中腐败分子,肯定有。但无论如何,也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说话,要留有余地,要经得起推敲。”吕淑美不管不顾,好像一肚子的憋屈,不吐不快,继续说:“看看你们工作组,有几个纯爷儿们?什么工作组?跟‘文革’中的‘揭老底’战斗队一样。市场经济,居然还有调查商户履历的工作组!吃着别人的豆腐,还嫌豆腐不好叨。”
柳地涌气得拍着桌子喊叫:“你!吕淑美!应该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身份。即便是一台赚钱机器,对我们的社会风气能有什么用?金钱,换一个地方就变得苍白无力。你以为你有了钱,领导就会陪你去吃西餐?就会陪你步入政治讲坛?”
吕淑美笑了,一只白嫩的手,极快地做出几个不能苟同的动作。说:“别偷梁换柱,领导,你讲的是个虚伪的命题,因为我说的关键不是金钱,我只说经济。您非要说不行,我就说,钱,不能成为你们歧视或仇视我们的依据。您真的不需要钱吗?您刚才在门外边,和谁在电话争吵?我听到您为二十块钱加班费,几乎大骂对方。不就二十块钱嘛!您搁住了吗?至于领导是否陪我吃西餐,您太孤陋寡闻了。不是他们陪不陪的问题,而是我们高兴不高兴去的问题。您少见多怪了,你们相当有分量的头头脑脑,对我们女子商会钟情得很咧。摸下我的手,奖励九十九;喝个交杯酒,银子大大有。他们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白天会上作报告,夜里找俺瞎胡闹。我们不是卫生纸,用了抓住,用过扔掉。我们也不是苹果,你们把果肉吃了,把削下的皮儿再扔给我们。女人也不是男人的夜壶,用时拿上床,不用放床下。昨天收我们的税费,两眼放光;今天秋后算账,声色俱厉。收了钱还不够,还想叫我们为你们装点门面。难啊,我们是一纸门神,打开门在里边,关起门在外边。”
柳地涌感到被羞辱了,但又不好用太放肆太粗鲁的语言回击,只能咬牙瞪眼沉默着。他是个坐机关的人,一向跟风尘女无染,也没跟女商户打过什么交道。宣布他当工作组组长,高兴得不能行,立功心切,急于表现。依他的想法,做买卖的小女人,即便闯荡过红灯区有点胆量,也顶不住工作组的强大攻势,吓唬几下,就会叫她有什么说什么。见识了谭雨嘉,他才如梦初醒,他埋怨自己太乐观了。要对付五姐妹,看来更是难啃的骨头。他改变了一些策略,以她们的自述为主,注意发现破绽,然后抓住把柄穷追猛打。
工作进展,不像他原来想象得那么顺利。至此,他也有了点儿想法。他明白,他是受命进驻四海商场的。他没有救赎任务,也不必同情或憎恨谁。但他必须完成对四海商场商户的摸底排查,对主抓这项工作的副市长兼市公安局长李佑,有个像样的交代。对商户保持高压态势,实施强硬的办案力度,是他的工作惯性。他早年干公安,后调入市委机关,这次组织联合工作组,由他任组长,在李佑领导下开展工作。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说:“吕淑美,关于你们的来龙去脉,我们已经掌握。我们想了解一下其他方面的情况。比如你们和四海管理层的关系,和老总周慧莎的交往……”
吕淑美不等柳地涌说完就说:“我知道您的意思了,领导。你要问,四海为什么这么乱?周慧莎是如何失职失察的?四海商场为什么出了个犯罪团伙?找找他们管理工作的失策失误,对吧?其实,这大可不必。近十年的经济发展,能证明些什么呢?有人说,经济的增长比翻烧饼都快,好多经济理论权威的预测,都不靠谱。成千上万的人当初涉足商海,只是想试试水的深浅,结果一不小心成了弄潮儿。他们没有经济理论的指导,只有热情和冒险精神。赶上了早班车,早班船,说发达就发达了。好多穷光蛋,都是卖胡辣汤、倒腾裤头背心起家的。文化越低,越是发财。财神敲门,最先是从文盲憨大胆开始的。我摊位左边有个女同胞,因她在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发誓永不再嫁人,所以,大家背地里都喊她张寡妇。寡妇人寡力不寡,就会吃苦。靠卖儿童玩具起家,三年变成大代理,代理了南方七八家品牌,雇了四五个财务人员。大环境,才有了寡妇的大空间,你们不是口口声声优化投资环境吗?她也坐过几年牢,你们肯定要喊她说个明白吧。这个月的税费,你们替她交吗?”
柳地涌这次没有发火,不看吕淑美,而是默然冷笑着,说:“吕淑美,你好大的同情心哪!那么,你也可以谈谈对一些社会现象的看法,甚至揭发检举我们政府工作人员违纪违法行为。”吕淑美说:“说说就说说,谁也咋不了谁。社会现象嘛,五颜六色,五花八门。不是我们成千上万的商界精英撑着,一些官员凭什么花天酒地?请别误会,我对腐败没意见。那么一点腐败成本儿,平均分摊到我头上,才芝麻大一点,我有什么理由去计较去声讨呢!我们的噩梦已经过去,但有些人却总想知道。
所以,我们最好的反应,就是装聋作哑。穿别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让他们找去吧。”
柳地涌不吭声,一直翻阅那厚厚一摞有关五姐妹的文字材料,看吕淑美说完了,才抬头看看她说:“吕淑美,五朵金花,在四海商场挺出名是吧?你就把你们之间的聚散离合说说吧,可以加上你的感受,评价,主张。”吕淑美问:“要扒粪吗?”柳地涌半阴不阳地说:“你不要误会,我们要治病救人。”吕淑美说:“啊,用心良苦。没什么,文过饰非不是我们的风格。好,我给你们从头说一遍,让你们看看我们沤烂的青枝绿叶,还有情窦初开的花瓣儿。”
吕淑美口若悬河,娓娓而谈。她一个大学文科毕业生,又见过大世面,应该说,表达能力和应对复杂局面的胆量,一样都不缺。她一边说着,柳地涌一边看材料,好像对质印证什么口供一样。
大姐洪英妹,瘦高个子,身板挺拔,虽不十分漂亮,但也白白净净,五官端正而生动。在生意场上,稍一捯饬,依然飒爽英姿楚楚动人。做过模特,还不时接到礼仪庆典的请柬,业余秀一把,外快也是很可观的。
洪英妹平时对商户张河川不薄,给他提供买卖信息,给他参谋置买合身的衣服。有很多次,她热情地招着手,欢迎张河川到她的摊位上聊天。张河川个子低腿又瘸,他像受伤的小松鼠一样,瘸到洪英妹腋下,等她拍下自己,抚摸一下他尖尖的脑袋。她看中他什么呢?手疾眼快,肯为她跑腿。只要她交代的事儿,他都会孝子贤孙般的去干。他把她需要的热牛奶、沙拉面包或粤式甜点买回来,再点头撅屁股地递到她的手里,他等她抚摸他一下。有时他会登鼻子上脸,在她不注意的时候,翻翻她的坤包。
那一次,他翻出一个褪了色烂了边儿的日记本,不识多少字的张河川,看到洪英妹的日记,字里行间蹦出不少可疑的字眼。他贼眉鼠眼一拧,把日记本给偷走了。他没事儿就看,终于弄懂洪英妹以往的很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