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双上了点火。
起初,这火,很像是一股烟,那种湿木柴里冒出的烟。这烟潜伏在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里,白天忙碌的时候不发作,到了晚上,特别是静静地面对桌上的一撂信纸的时候,这烟,就袅袅升起来,直升到小双的嗓子眼,然后从嗓子眼里往嘴冒,往鼻子里冒。长这么大,小双第一次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说,嗓子眼里冒烟。果真是这样的啊!
灯下,小双静静坐着,再也没有写信的欲望了。写了信,徐丽珍也收不到。其实,曾经有那么长的时间,就算收不到回音,她也坚持写。写信的习惯,已在她骨子里生根发芽。现在她发现,信里的一切话都是废话。曾经一度,她以为自己对徐丽珍是熟悉的,了解的,其实未必。她来到希望小学,本以为离徐丽珍近了,却是更为疏远,更加陌生了。本来她以为,寻找徐丽珍不会是一件多么难的事,现在却感觉,徐丽珍像是站在迷雾里。要想找到她,先得费心费力地拨开这些迷雾。
那天晚上小双伏在信纸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恍忽忽地,有人走过来,是个女人,笑盈盈地,对小双说:“小双,我也喜欢映山红花。”小双一惊,醒了,原来是个梦。不知怎的,她固执地认为,刚才在梦里跟她说话的女人,就是徐丽珍。小双叹出一口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吧。小双爬上床睡觉,希望还能继续做梦,继续见到那个女人。可居然一夜无梦。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她就觉得嗓子又干涩又疼痛了。
上课的时候,小双尽量不出声,她让学生朗读,背诵。宋涛在厨房里用大铁锅烧水,水烧开后舀进暖水瓶。他让小双每天喝两暖瓶水,他说小双可能是晚上受了寒,感冒了。他说在乡下,治感冒没有什么好办法,就是多喝水,喝姜汤。小双从小就沾不了姜味,那就只能多喝水了。他逼着小双喝水,一杯接一杯的。小双上课时,他把水凉好,悄悄放在窗台上,小双抽空把水喝了,他再凉上一杯。小双“咕咚咕咚”喝完一大杯水的时候,他就在院子里,伸出两个手指,冲小双做出一个“耶”的姿势,小双忍不住悄悄地笑了。
快放学的时候,宋涛又在厨房里烧水。老王进来了,问:“怎么又烧水?烧那么多水干嘛?”
宋涛一边拉风箱,一边说:“小双感冒了,嗓子痛,要多喝水。”
老王“哦”了一声,自言自语似的,说:“她上火了。”
老王回到自己的屋里,翻箱倒柜地找,找出一包菊花茶。又想了想,拉开抽屉,拿出一包冰糖。老王把东西送到宋涛那里,简短地说:“泡水喝,去去火。”
水烧开,宋涛冲了菊花冰糖水,送给小双,小双本来想推辞,一天喝了那么多水,肚子都鼓胀鼓胀的,自己感觉像只大青蛙。可她看见杯子里的小菊花,一朵一朵,美丽鲜活得就像刚刚开放一样,就接过来喝一口,还甜丝丝的,她沙哑着嗓子说:“这杯水里有人情味,我还以为你把我当饮水机了。”
宋涛笑了,说:“是老王的菊花和冰糖。”
小双有些意外,她眯着眼睛看窗外的老王。老王坐在屋外的石阶上,叭嗒叭嗒抽烟。他眼望着院里的某一处,神情呆呆的,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小双和老王的关系,一直不远不近的。小双认为,这是她和老王之间交往的最佳距离。虽然以前,因为圆珠笔芯的事,因为丛盛元的事,她一度对老王很有意见,可她又觉得,学校里一共三位成人,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把关系弄得太僵,让彼此心里都不舒畅呢!老王是公认的“怪人”,连学生都这么说过,自己就不要计较太多了!
她跟老王之间,仅限于见面打个招呼,聊聊天气什么的。老王通常不吃早饭,十点多钟的时候,他自己做点吃的,早饭午饭二合一了。晚饭时大家聚在一起,小双帮他递双筷子,他帮小双拿个碗,小双说声“谢谢”,客气有加的。他自己话很少,不管小双为他做了什么,他从来不说一个“谢”字。
小双和老王也能配合默契,那就是喝鱼汤的时候。
小双特别喜欢喝鱼汤。那种鱼汤,是最新鲜的鱼熬出来的。鱼是老王钓回来的,放在一只小桶里,拎回来。小双熬过一次鱼汤,油,盐,酱,醋,各种调料一应俱全地用上。小双满怀信心地把鱼汤端上桌,老王尝了一口,摇头:“不好!糟塌东西了!”又说:“这么新鲜的鱼做汤,不要放油,不要放过多的调料。”
小双心里很是不以为然。她想,他是不舍得放油和调料吧。不过小双没有把心中的不快表现出来,只是舀了一勺尝尝,说:“我觉得还行!”她说的是实话,鱼汤确实挺好喝的。
老王说:“下次鱼汤我来做。”
老王再钓了鱼回来,坚决不让小双插手,他在厨房里忙活半天,鱼汤端上来,小双尝了一口,顿时有惊住的感觉:如此鲜美!她给自己倒了一碗,喝一口,再喝一口,忍不住一口气把一碗鱼汤喝完,抹抹嘴唇,回味着:人间美味啊!
老王忍不住笑起来:“再来一碗!”
小双就又喝了一碗。
小双放下碗的时候,老王还在看着她,目光殷殷的,还带着一些潮湿。小双愣了一下。记忆仿佛通上了电:她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做饭时,在烧火的锅洞里,烤了一只红薯。红薯甘甜醇香,她恨不能一口给吞下去。她美美地吃着,父亲在旁边看着自己,就是这样的眼神……小双很快拉回自己的思绪,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感觉:他怎么会像父亲呢!年纪不对,什么都不对!
小双客气地对老王说:“你也喝吧。”
老王低下头去喝鱼汤。晚饭期间,小双和学生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老王再没有说一句话。
课外活动时间,一群学生在院子里玩丢沙包的游戏。他们笑着,跑着,叫着,一个个头上冒着热气腾腾的汗水。宋涛在图书馆里整理图书,小双坐在教室里批改作业,不时地抬起头,看看院子里疯玩的学生。老王则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兴致勃勃地抽烟。有一名学生身手相当敏捷,不时地把空中飞过的沙包抓到手里。老王就拍着大腿喊:“好!”他的样子,看起来比抓到沙包的学生还高兴。小双抿着嘴笑了。
过了一会儿,玩沙包的两组学生争执起来,这一组说我们一共抓了10个,另一组说,你们只抓了9个。双方相持不下。老王站起来,走过去,加入到他们的争论中。他说,刚才李小慧就连续抓了3个,有学生不同意他的说法,说有一个李小慧刚抓到就掉了,不算数的。老王就说,怎么不算数?她是抓到后松开的……老王和学生们争得面红耳赤,屋里的小双看得乐不可支,老王有时比孩子还孩子气呢!最后,有个学生说:“老王,你偏向李小慧,还不是因为那天她帮你拎鱼,今天晚上我帮你浇花。”老王一下子笑了,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转过身,退出了这场没有结果的争执。孩子们又心无旁鹜地玩起来。老王又坐在那里拍着大腿喊“好!”
小双看看时间,再有15分钟就要放学了,学生们却玩得正起劲。她犹豫一下,要不要现在就喊他们回来布置作业?
意外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一个学生拿着沙包,眯着眼睛瞄准,沙包被用力地扔出去,却像一颗子弹,没有击中目标,反而飞了出去。大家的目光随着沙包“飞翔”,转瞬间,笑意凝固在他们脸上。只听得“当啷”一声,沙包穿过一块玻璃,飞进教室,玻璃应声碎了一地。
学生们呆住了。身体的姿势还保持不变,头却齐刷刷地转过去,看着老王。不知怎的,小双也紧张地站起来,看着老王。
老王已黑着脸站起来,他走到刚才扔沙包的男孩面前,盯着那男孩。男孩早已低下头,神情里满是胆怯。
老王大声吼:“宋虎威,你这是第几次把玻璃打碎了?”
宋虎威辩解:“我不是故意的。”
其他学生大气不敢出一口。
老王不依不饶:“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就该打碎玻璃?”
小双有些看不下去了,对着学生们大声喊:“回教室布置作业啦!”
学生们仿佛获得赦令,赶紧往教室里跑。宋虎威看看老王,也试着往教室里挪动。
老王吼:“你停下!”
宋虎威就站在原地。
学生们回到教室,规规矩矩地坐着,又扭头,转向院子。
老王说:“你今晚上写份检查!”
宋虎威说:“我上回写的还在!”
“上回写的不算,这一回,写完后让你老子签上字。”
宋虎威忽然大哭起来:“我不!我爹会打我的。我家里没钱买玻璃!”
老王叹口气,语气有所缓和:“让你老子签字,又不是让你买玻璃!”说罢,转身回到他的小屋。
宋虎威还站那里,他想回教室,又犹豫不决。
教室里的小双,倒吸一口气。
放学后,小双和两个女孩在厨房里做饭。老王一直在院子里忙。他屋里的墙角处,竖着两块大玻璃板。他搬一块出来,手脚麻利地量尺寸,割玻璃。
饭做好了,小双对一个女孩努努嘴,示意她去喊老王吃饭。老王却像每个人都欠着他的似的,头也不抬地对女孩说:“不吃!”
小双只好和孩子们先吃。一边吃,一边想起丛盛元的话:“小双,你都和些什么人在一起!”
想起丛盛元,小双的心事上来了,她一边咀嚼着玉米饼子一边沉思:我拜托他的事,他打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