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涛经常发现，小双站在校园里，眯着眼睛，看着大山，看着山上的那些映山红花。宋涛就有了约小双去爬山的念头。
可他不好意思说出口，怕小双拒绝，也担心村里人说闲话。
在这个村里，只有谈对象的男女才成双成对地去爬山。其实谈对象的人也很少去爬山。村里人通常是坐在家里谈对象的。宋涛还记得上大学时，假期里他回家，早上出去跑步，就有村里人对他说：你有那闲功夫，不如多帮家里干点活，不就是想出汗吗？干活也能多出汗。从那以后，宋涛就不好意思晨起跑步了。
现在，约不约小双去爬山？
在学校里，他们配合得很默契。一个上课，另一个批改作业，或者备备课。小双的嗓声很好听，音调不高，却很柔和，像山里的泉水，叮咚叮咚地，清冽，透明，掬一口，仿佛还有点甜丝丝的味道。他在图书室里批改作业时，常常停下手里的笔，静静地听小双讲课。
他从没有把这种感觉告诉小双。事实上，他跟小双说的话并不多。课间里，他们聊聊天气，聊聊课程，周围总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充满好奇，随时想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
以前，下了课，宋涛总爱往老王的屋里跑，和老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或者帮老王干干杂活，摆弄摆弄花草什么的。小双来了之后，他往老王那里跑得更勤了。他生怕老王看出来，他其实更想和小双说话。不过他也看出来了，老王也很关注小双。小双讲课时，两个男人常常会中断谈话，沉默下来。他们都在听小双讲课。
小双是风，一股清凉的风，吹进柳林村小学。柳林村小学的花呀草的，更红更绿了。学生们更欢畅更喜欢上学了。宋涛呢？却莫名其妙地特别容易烦燥。
他就约小双去爬山这件事，想了又想，又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愤恨不已。怎么会是这样呢？不就是怕她拒绝吗？不就是怕村里人说闲话吗？以前，村里人也没少说自己的闲话。当初回到村里任教，就有人说，他是在城里找不着工作才回来的。工作脚踏实地干起来后，有人要给他介绍对象，家里的门槛都被媒人踏破了。可他们介绍的那些个女孩，没有一个能看到他心里去。再后来，他干脆连看也不看了。因此得罪了不少热心人。又有人说闲话，说他想找个城里姑娘，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村里人厚道起来比谁都厚道，刻薄起来比谁都刻薄。这些话传到他耳里，除了略感委曲外，他也一笑了之。现在，怎么就这样前怕狼后怕虎呢？他也想过，和小双一起，带着学生们去爬山。可就在小双到来前不久，他带学生们去爬山，一名学生从一块大石头上跳下来，摔伤了腿。有的学生家长要求，不要带学生去爬山了，那么多学生，个个调皮捣蛋的，他一个人顾不过来。那位家长说得体贴委婉，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学生出了事，他很难过，也有责任，便答应了家长的要求。现在，再带学生去爬山，出而反而的，不太好吧！
他想象过很多次了，放学后，学生们都离校了，他也离校，走到院里又折回来，若无其事地问小双：“去爬山吧？”
小双要么同意，要么不同意，除此，难道她还能吃了他！他想，对，就这样做！
可一直到周末那天，学生们都离校了，他也离校，走到院内，觉得自己该转身回去了，脚步却没有停下来，一直把他带到校门外，跟在那些学生后面。然后，他在心里责骂自己：就这点出息吧！
周日他一直在干活。上午去自留地里耕了地，洒了菜种，浇了水，累得一身臭汗回来，在院子冲了个澡。母亲忙不迭地端出饭菜。可他不想吃，也不想说话，躺在大炕上，枕着双手，眼望着顶棚。母亲搞不清儿子为什么不高兴，喊了几次让他吃饭。他都不吭声。母亲过来看他，他闭了眼睛假寐。母亲就不再理他了。
今天上午在地里干活时，他很清楚地看到，山上，有很多映山红花已经开败了。再不去爬山，就过了映山红的花期了。前几天小双跟他提起，她还想去趟威市。她要去找一个女人。小双请他保密，说事先别让老王知道了。她和老王之间，似乎总有些隔阂。上次小双从威市回来，他听老王说过，一个男人开车送她回来。是什么样的男人来送小双？这让宋涛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这一回，他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小双再次去城里，老王迟早会知道的。可小双不让说，那就先不说吧。事实上，老王跟他一样，是无权干涉小双的。他也看出来了。小双来到柳林村，除了助学，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去威市，寻找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对小双很重要吗？小双不说，他也不便多问，只是隐隐地担心，小双找到那个女人之后，是不是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小双随时都会走的。想到这里，宋涛的心里很难过，他一个鲤鱼打挺，一下子跃起来，快步向外走去。
宋涛的母亲在另一个屋子的炕头上做针线活。她从窗户上看到宋涛匆忙的身影，想叫住他，他却转眼不见了。她把针在头发上蹭蹭，摇摇头。
宋涛来到学校里。
小双在院子里洗头，刚洗完，发梢上还淌着水，她见宋涛走进来，问：“今天怎么来了？”
宋涛的目光穿过小双的湿湿的长发，直看到小双后面的教室里去，他嘴里问道：“去爬山吧？”
“爬山？”小双有些意外，眉头轻轻一皱。宋涛的心便提了起来。
小双说：“好啊！”
宋涛没想到小双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心里的一块石头，“当”一下，落了地，同时也暗笑自己：一件简单的事，竟憋了那么长时间！
小双摸摸头发：“我的头发还湿着，山上风大，要不，稍等一会儿？”
宋涛刚才鼓起来的勇气，已经松懈下来，感觉脸上有些发烧，他转身看着墙边的花草，说：“好。”
小双问：“你吃午饭了吗？”
宋涛如实回答：“没有。”
“那好。我们先热点饭，吃完了再爬山吧。”
宋涛跟着小双走进厨房。
小双从一个铝盆里拿出几个玉米饼子，放进锅里，问宋涛：“够吗？”
“够了。”
小双想了想，又拾出几个放进锅里。
宋涛帮忙点火热饭菜。大木头锅盖上，很快袅袅地升起热气。
宋涛想喊老王过来一块吃。但马上想起，老王早饭午饭二合一，肯定不过来了。那就算了！宋涛和小双一起往桌上端饭菜。
不知为什么，小双也有点紧张。她给宋涛递碗的时候，他的手还没接稳，小双就松开了。要不是宋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差点落下的碗，那碗肯定要英勇就义了。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小双低头默默地吃。宋涛也低头默默地吃，心里还有些后悔，干嘛到这里来吃饭？
一顿饭吃完，宋涛把屁股下的小板凳往后一挪，说：“饱了。”
小双“扑哧”地笑了，说：“你可真够能吃的！”
宋涛一下子窘在那里，他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光顾得埋头吃了，一盘玉米饼子，差不多全被自己消灭了。他不安地问：“你，吃饱了没？”
小双咯咯笑着，摊开手说：“饱了。不饱也得饱了，没饭了呀！”
宋涛也轻松起来。他看着小双的脸，小双的脸白皙光洁，大眼睛笑成了弯月亮。他也咧开嘴笑了。
上山的路上，宋涛和小双遇到的村里人并不多。许是午后，大家都在小憩吧。想象跟现实总是有距离的，宋涛发现，事实上，他更希望大家看到他和小双肩并肩的身影。小双走在他的身边，他心里有一种幸福和自豪的感觉。
他们很快站在半山腰上。
脚下是绿荫荫的草地，身后是连绵的大山，山的怀抱中，一簇一簇的映山红热烈地开放。那是山的新娘！放眼望去，远处的大海，正在退潮，一部分浅滩露了出来，很多人在赶海。更远处的海水，平静，浩瀚……大自然无以言状的美，深深打动了小双，她喃喃着：“太美了！”
宋涛站在旁边，沉吟了一下：“这里的自然风光是很美的，可就是太闭塞了，外面的人都不愿意进来。”
小双收回目光，问：“你是指老师？”
宋涛点点头：“老师也不愿意进来。”
小双低下头继续走路：“咱们学校的条件，其实挺不错的。”
“咱们的校舍，是周围这些村子里，最好的了。”宋涛补充：“一位好心人捐盖的。”
小双感慨：“有钱人中，好心人真不少！”
“他的这一善举，不知帮了村里多大的忙！以前，学校又破又旧，冬天外面下大雪，教室里下小雪，夏天外面下大雨，教室里下小雨，就冲这，很多家长都不让孩子来上学。”
小双问：“学校没盖多长时间吧。”
“五六年了。我大学毕业后回村里也有三年了。”
小双停下脚步，吃惊地问：“你在哪里上大学？”
“鲁师大。”
小双惊喜地：“我也在省城上大学，鲁师大就在我们学校旁边。”
宋涛含笑：“我知道。”
小双饶有兴趣：“以前没有听你说过呀！”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小学毕业后留校任教的？”
小双笑了：“那倒不是。”想了想，问：“你怎么会想到回村里呢？”
“说实话，当时我也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的。外面的城市很好，很诱人，却不缺少我一个人，在这里，就不一样了。”
小双点点头：“说得是！不过，这确实是需要一些勇气的。你后悔当初的决定吗？”
“不后悔。你不觉得，咱们学校现在非常好吗？”
小双颇有感触：“感觉到了。”
宋涛自豪地笑了。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
遇到陡峭的地方，宋涛先跳上去，向小双伸出手，小双大方地把手伸给他。宋涛拉住小双，一用劲，小双就势上来了，然后，两个人的手分开。不知怎的，两个人越来越沉默了。小双的手的柔软仿佛停留在宋涛的掌心，他不自觉地把自己的那只手握紧；宋涛的手，钳子一样刚劲有力，虽然他的手松开了，力量仿佛留在那里。小双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山风在宋涛的耳边吹过，他听见小双说：“真好看！”顺着小双的目光，他看到了一簇映山红，开在几块大山石的中间。
宋涛二话不说，跳上一块山石，伸长胳膊就去够映山红花，可是够不着，他又往前试探了一下，还是够不着，他调转一下方向，两只手伏在石头上，像一只大熊，慢慢往映山红花那里爬去。
小双忙喊：“别去了，我不要了！”
宋涛好像没听见，继续爬行。马上就要靠近了，他伸出一只胳膊，还差一些，再爬近一些……小双看见了山石下的悬崖。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想喊，却不敢，她生怕一出声，把宋涛惊到悬崖下。
宋涛终于够着那簇花了。他抬头冲着小双一笑，脚下却忽然间一滑，身子滑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宋涛一把抓住两棵石缝间的一棵小树。
小双惊叫一声。
在这棵小树的帮助下，宋涛离映山红花倒是更近了，采摘也变得容易。宋涛终于采到一大束映山红。抱着映山红花，他小心翼翼地爬回来。
宋涛把映山红花交给小双，小双还惊魂未定，她怔怔地看着宋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涛没事人一样，笑笑，把花塞进小双手中。
小双终于说出话来，她大声问：“我说了非要这花吗？”
“我送给你的还不行？”
小双生气地扭过头。
宋涛轻声说：“小双，刚才采花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他停住了。
“想什么？”
“我在想，要是我掉下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眼泪。”
小双真的生气了。她抡起拳头，雨点一样挥向宋涛。
宋涛抓住小双的手，小双的手动弹不得，想抽回，宋涛握得更紧了。
“其实，刚才我吓唬你呢！”
“吓唬我？”
“是啊！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我都再熟悉不过了，怎么可能掉下去呢！我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
小双使劲抽出手，抱着花，生气地走在前面。
宋涛一边走，一边随手从旁边采摘些柔软的花草，编成一只花环，他想送给小双，一转身的功夫，小双不见了。
他诧异地四下里看。
他看到小双藏在一块山石后面。
他忍俊不禁，喊：“狼来啦！”
两个人年轻的笑声，回荡在山谷里。
夕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宋涛和小双兴致勃勃地回到校园。小双手捧着映山红花，头戴花环。她冷不防地看见老王站在院内。
老王端详着她，笑眯眯地说：“花仙子一样，好看。”
小双不好意思地摘下花环。
宋涛跟在小双后面，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他嗅了嗅鼻子，说：“好香啊！”
老王还是笑眯眯地：“我烤了咸鱼，等着你们。”
宋涛有些奇怪：“等我们？”又恍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看见我们爬山啦！”
宋涛来到老王屋里。小双回自己的屋里把花插好，想了想，也来到老王屋里。
老王屋内生了一个火炉。火炉周围绕了一圈铁丝，铁丝上烤了很多咸鱼。炉上放了一只锅。此时，咸鱼正滋滋地冒着鱼油，鱼香扑鼻而来。小双的口水冒出来。
老王揭开锅盖，玉米饼子的香味顿时四溢。宋涛和小双异口同声地说：“好饿啊！”
老王坐在一旁“叭嗒叭嗒”抽烟，宋涛和小双狼吞虎咽地就着烤咸鱼，吞着玉米饼子，老王满足地笑着，不时地督促：“再来一个。”
宋涛一边吃，一边为小双递咸鱼。小双吃得不亦乐乎，腾不出嘴，就点着头，“嗯嗯”地表示感谢。宋涛看看小双的脸，愣了一下，示意给老王看。两个男人看着小双，交流了一下眼神，同时大笑起来。小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用手抹抹嘴边。她的嘴边，被咸鱼烤糊的部分划了一下，划出一道“黑胡须”，这一抹，更是黑成一团。老王和宋涛笑得更欢了。小双不知就里，使劲地胡乱地再抹两下，又佯怒，撇下嘴唇，样子变得更可笑了。宋涛笑得岔了气，老王笑得流出眼泪。小双从没见过两人笑成这样，也跟着笑起来。
笑声飘荡在学校上空。
那天的清晨，天蒙蒙亮，小双轻手轻脚起床，用一块湿毛巾擦了脸，整理了一下鼓鼓囊囊的双肩包。然后坐在床上，垂下的双腿不安地摆动着。
过了一会儿，“突突突”的声音传来，小双一下子跳下床，趴在窗户上，往外瞅。
学校的大门打开，宋涛走进来。
小双在心里欢呼了一声，背起双肩包，向外跑去。她的脚步轻轻的，像一只小猫，轻盈地没有一丝声音。
宋涛见小双出来，往老王屋里瞅了瞅。老王屋里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动静。宋涛转身往外走。
小双尾随而出。
一辆拖拉机停在校外。
小双由衷地对宋涛说：“谢谢你！”
宋涛没说话，犹豫一下，从衣兜里掏出一条丝巾。这条丝巾，是他上大学时，从省城里买给姐姐的，姐姐没舍得围，后来，姐姐出嫁了，丝巾留在了家里。昨天晚上，宋涛翻箱倒柜地找出来，在灯下看了又看。他母亲发现了，他有些窘，连忙收拾起来。好在母亲没有问什么，他对母亲不由地生出一份感激来。
宋涛把丝巾围在小双头上，说：“坐拖拉机上，风大。”
小双任由他围着，宋涛的手无意中碰到她的脸，小双的心动了一下，一种很温暖很奇异的感觉。
宋涛不看她，只说了句：“早去早回！”
小双点点头，上了拖拉机。
拖拉机“突突”地开走了，越来越远。
宋涛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小双走了，他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小双找到那个女人，是不是会更很快地离开这里？
拖拉机跑得没影子了，宋涛有些沮丧地转过身，他吃惊地发现，老王就站在校门口。
老王问：“你让她走的？”
宋涛辩解：“她要进城，去找一个人。”
“为什么要帮她？”老王努力压住内心的火气。
宋涛有些莫名其妙，搞不清老王的火气从何而来。
老王又问：“上回，来送小双的那个男人，你忘了？”
宋涛想了想，垂下头：“那也要由小双自己做出选择。”
老王看着宋涛，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半晌，叹一声：“你呀，跟我一样傻！“
老王转回屋里，片刻又出来，身上多了一件外套。他大步溜星地往小路走去。
宋涛惊讶地问：“你去哪儿？”
老王脚步不停地：“我去趟城里。”
宋涛嘴巴都张大了：“拖拉机已经开走了。”
“我步行。”
宋涛想拉住老王，脚却像被钉住了一样。他看着老王敦实的身影渐行渐远，心里的疑惑像浓雾一样弥漫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