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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时代篇(4)

可以说,贾府的“王熙凤时代”,是一个表面上繁荣昌盛、本质上腐朽不堪的时代;是一个“权钱交易”、“关系至上”的时代;是各种矛盾暗流涌动的时代;是一个由巅峰走向衰败的转折时代。

5.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王熙凤嫁入贾府的第一天,便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婚姻保卫战”。细数一下,这场“保卫战”,大的战役有三场,小战则不断。王熙凤通过“三大战役”,有效地保卫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但另一方面也加剧了她与贾琏的矛盾,更是将自己一步步地推向“一从二令三人木”的悲惨命运。

第一场战役跟谁呢?贾琏原有的小妾和王熙凤自己带来的几个陪嫁丫头!当然,《红楼梦》故事一开场,这场战役就打完了。

有人会问了,既然一开始就打完了,又怎么能够知道有这样一场战役呢?在第六十五回,贾琏的小厮兴儿跟尤二姐说起王熙凤,其中有这样一段:

“这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他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他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服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他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贾琏在娶王熙凤之前,已经有了两个小妾。但是,王熙凤到来,她们的日子也就到头了,“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不过,王熙凤的第一场战役并没有就此结束,还有几个陪嫁丫头没收拾呢!

可以推断,王熙凤解决了贾琏原有的两个小妾,并没有收住贾琏的心。色性难改的贾琏又盯上了王熙凤的几个陪嫁丫头。对于贾琏的小妾,王熙凤初来乍到,还不敢做得太过火,也算是“和平解决”了。但是,对自家的丫头,王熙凤就没那么客气了,“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足见这场战役的血雨腥风。

王熙凤“婚姻保卫战”的第一场战役,以将平儿收入房中而告终。可以说,王熙凤取得了完全的胜利。那么,王熙凤为什么不斩草除根,将平儿一并收拾呢?她为什么要留下平儿,并让其成为贾琏的通房大丫头呢?兴儿说了两个原因,“一则显他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其实还有另外两个原因:第一,王熙凤要在贾府站稳脚跟并执掌贾府的大权,需要一个心腹作为帮手。第二,王熙凤是新媳妇,一来就跟贾琏闹僵对她没什么好处。留下平儿,并让她做“准姨娘”,也算是给贾琏一个台阶、一个补偿。

这是贾琏与王熙凤的第一次交锋,结果是王熙凤取得了第一场战役的完全胜利,所谓“完全”,不仅仅在于清除了贾琏身边的女人,更重要的是没有激化两人的矛盾。那么,贾琏怎么就这么软弱呢?有两个原因:其一,王熙凤初嫁,贾琏对她还有新鲜感,对她的品性也没有深入的了解。其二,王熙凤留下平儿作为补偿,贾琏得到了生理和心理上的安抚。但是,随着后续战役的展开,贾琏将逐渐清醒过来。

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得了平儿的贾琏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中了王熙凤的圈套,自己这桩婚事亏大了!不仅身边有只河东狮时刻盯着自己,而且名义上的小妾平儿也名不副实,一年碰不了几次。好色成性的贾琏哪里耐得住这个寂寞,便出去偷腥。在第二十一回,贾琏趁巧姐生痘之机,与多姑娘偷情,差点被王熙凤发现,幸亏平儿在危急关头替他掩盖,才躲过一劫。

王熙凤对贾琏“人权”的“粗暴干涉”,已经引起了贾琏的强烈不满。平儿隔着窗户对贾琏说:

“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

贾琏忍不住发狠道:

“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

我相信,这不是贾琏一时的气话,更不是为了维护自己面子而说的硬话,而是发自肺腑的怨恨!

面对王熙凤这样精明毒辣的人,贾琏偷情能够不被发现,确实是侥幸。不过,并不是每一次都能侥幸躲过王熙凤的火眼金睛,跟鲍二媳妇偷情的这一次,贾琏栽了!王熙凤掀起了“婚姻保卫战”的第二场战役。

在第四十四回,贾琏借着王熙凤寿宴的空当,与鲍二媳妇颠鸾倒凤。尽管预先布置了两道防线,还是被王熙凤通过威势一一攻破。接着,就是王熙凤、平儿、鲍二媳妇、贾琏“3+1”的一场大混战。

不过,这一次战役很快就被平息了。贾母当面骂走贾琏后,第二天又当起了和事佬,并且明显偏袒贾琏。为什么说是袒护贾琏呢?我们先看看贾母是怎么给这次事件定调的,她怒斥贾琏:

“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地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

从贾母的话可以看出,她对贾琏背着王熙凤搞婚外情的事只字不提,而是将矛盾点集中在贾琏打老婆的细节上。但是,贾母再怎么偏袒,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啊,贾琏与鲍二媳妇偷情,确实是摆在桌面上的客观事实,贾母将如何面对这个核心情节呢?

在定了基调以后,贾母继续数落贾琏:

“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为这起淫妇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

这是在谴责贾琏道德败坏吗?我看倒像是埋怨贾琏不长眼,要偷也不偷个好的。贾母在整件事情上刻意偏袒贾琏,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那么,贾母为什么要偏袒贾琏呢?我觉得有两个原因。

第一,“男尊女卑”的习惯性思维。“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妻妾成群”,可以说是封建社会的普遍共识。贾母轰走贾琏后,就安慰王熙凤: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了。”

不要说贾母这个久经风霜的世家千金,就算是王熙凤这么个烈妇,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这种社会习惯思维的影响。事后,贾琏问凤姐:“昨儿谁的不是多?”凤姐竟“无言可对”,平儿也只能一笑了之。也就是说,王熙凤无论从思想上还是行动上,都逃脱不了这种社会的惯性力量,她的“婚姻保卫战”不能看作是女权主义的抗争,她的斗争是自发的,而不是自觉的。

第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家庭规则。作为贾家的媳妇,王熙凤只生了巧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给贾琏生儿子,可以说是“罪莫大焉”。其实王熙凤怀过儿子,第六十一回平儿劝解王熙凤,其中有这么一句:

“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

对贾家香火的贡献,王熙凤曾经功亏一篑,这不仅是她的心病,也是贾琏的心病,更是贾母的心病。在第六十四回,贾蓉蛊惑贾琏偷娶尤二姐,为了应付走露风声以后王熙凤的泼闹,贾蓉心生一计——“原是为子嗣起见,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看来,子嗣问题确实是王熙凤的硬伤。

王熙凤“婚姻保卫战”的第二场战役也不是没有成果,至少鲍二媳妇上吊自杀了,王熙凤也算出了一口气。但总的来说,王熙凤的这场战役以敌人的完全胜利、自己的彻底失败而告终。贾琏胜利在哪呢?所谓的“偷情”得到了贾母暗中的支持,更何况他手上还留着一张牌——子嗣!

王熙凤这次败得的确很惨,但她很快就从失败中吸取了教训。她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场“婚姻保卫战”谁都指望不上,平日里宠爱自己的贾母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但是,王熙凤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她的抗争还要继续。

王熙凤的骨子里,是“永不服输”的骨气、“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霸气,这骨气、这霸气,还有目光中时刻透露出的寒气,将会把“婚姻保卫战”的第三场战役推向高潮。

王熙凤整治尤二姐,是她“婚姻保卫战”的第三场战役,也是前八十回王熙凤的最后一战。这是一场十足的大戏,更是整部《红楼梦》中最精彩、最宏大、最阴险、最毒辣的“连环毒计”!

戚序本的回前批对王熙凤整治尤二姐所用的计谋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这套连环计“占步高、留步宽、杀得死、救得活”。不过,有一点需要说明,王熙凤的这套连环计并没有完整的预谋。她最初的想法是把尤二姐打发出去,但又担心斩草不能除根,从而顺势发展到了一个环环相扣、天衣无缝的连环套。贾母、尤氏、贾蓉、尤二姐、秋桐、善姐、旺儿等人也在各自知情或不知情的情况下,成功地配合了王熙凤这套计谋的实施,成为第三场战役的“同盟军”,也有人在此期间自作主张,留下了隐患无穷的漏洞。

王熙凤的第三场战役,总共分为“软禁”、“折磨”、“斩首”三个阶段,并由苦肉计、笑里藏刀计、打草惊蛇计、反客为主计、瞒天过海计和借刀杀人计六个战术计谋组成。

先说“软禁”阶段。贾琏把尤二姐养在花枝巷,王熙凤要想收拾她,有些鞭长莫及,另外耳目众多,难以施展。因此,王熙凤收拾尤二姐的第一步,必须是将她接入荣国府来实施“软禁”。可是,尤二姐也不傻啊,怎么会乖乖地听王熙凤的话,任其摆布呢?对此,王熙凤用了一招“苦肉计”。

贾琏去往平安州后,王熙凤就安排人收拾屋子,腾出来迎接尤二姐,她则亲自上门请尤二姐入府。王熙凤对尤二姐说了很长一段“衷肠话”,这段话层层递进,渐渐将尤二姐逼入死角,这正是“苦肉计”的核心。

先看第一层意思,凤姐说自己往日“劝夫慎重”,是对丈夫的“痴心”,但贾琏“错会奴意”,其罪在贾琏。接着第二层,贾琏此“罪”尚可饶恕,但偷娶是违反“大礼”的行为。贾琏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往日错认为凤姐是“嫉妒之妇”,是基于第一罪的第二罪。接着第三层,贾琏既已有了此罪,为妻者应该努力去排解,凤姐认为非以“偷娶”事实推动“成亲”大礼不可,从而“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方是大礼”。前三层凤姐就自占地步,坐实贾琏之“罪”,并举出破罪之法。

再来看第四层,凤姐托贾琏与自己的名节于尤二姐,不无夸张地说“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彰显了尤氏进府的“政治意义”,令尤二姐骑虎难下。接着第五层,凤姐将自己往日的坏名声归结于治家严谨得罪人,又将自己的名节乃至身家性命一并托付给尤二姐,提高了尤二姐进府对凤姐形象的“实质意义”。接着第六层,基于尤二姐进府的“政治意义”和对凤姐的“实质意义”,凤姐进一步将尤二姐比作自己的“大恩人”,令尤二姐无从拒绝。最后第七层,凤姐更是自降身份,以自己搬出荣国府与尤二姐同住相要挟,逼迫尤二姐搬入府中同住。

经过凤姐这一番自表心意、自降身份,尤二姐还能不同意吗?她见凤姐如此“倾心吐胆”,不仅依凤姐之言,更是将凤姐“认为知己”。凤姐安排下人立即为尤二姐搬家,并特意嘱咐尤二姐,作为“世代名家”的贾府规矩也大,此事不可让贾母、王夫人等知道,一切由自己负责安排,连尤二姐的丫头也用自己的替换。就这样,尤二姐被王熙凤成功“软禁”,不费吹灰之力便令这条鱼上了钩,战役的第一阶段以胜利告终。

接着是“折磨”阶段,包括笑里藏刀、打草惊蛇和反客为主三计。

王熙凤与尤二姐的“和谐”局面仅仅维持了三天,被凤姐替换来“伺候”尤二姐的丫头善姐,开始按照凤姐的安排“不服使唤起来”。事实证明,善姐一点也不善,她不仅无视尤二姐的正当权益和要求,还百般辱骂和折磨尤二姐。一个丫头哪里敢如此无礼呢?她当然是接受了王熙凤的授意。不过,当着尤二姐的面,王熙凤却始终是“和容悦色”、无比亲热,还刻意当着她的面威胁下人。尤二姐投鼠忌器,不但不便告发,“反替他们遮掩”。这样一来,以善姐为代表的丫头媳妇,便更加肆无忌惮,对尤二姐进行“非人”的折磨。

光是在尤二姐面前“笑里藏刀”还不够,得知尤二姐原与张华“指腹为婚”,王熙凤决意利用张华来对相关人员“打草惊蛇”。她封了二十两银子,让旺儿鼓动张华去告状。不仅如此,王熙凤连状词都替他想好了,“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经过王熙凤的一番威逼利诱,甚至放出“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狠话后,起初“深知利害,不敢造次”的张华便真的去都察院告状了。

在都察院大堂上,旺儿、张华唱起了双簧,又引出贾蓉来对质。另一方面,王熙凤又准备了三百两银子,暗中指派王信去都察院打点,嘱咐此案点到为止。那么,王熙凤到底是想惊动谁呢?当然是宁国府的贾珍、贾蓉。尤二姐毕竟是宁国府的亲戚,只有先堵住宁国府人的嘴,自己的“反客为主”才能进行下去。王熙凤算计得不错,贾珍、贾蓉确实受惊不浅,赶紧封了二百两银子打点。加上之前王熙凤给的三百两,可把都察院乐坏了,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就糊里糊涂得了五百两现银。

有了“打草惊蛇”的铺垫,王熙凤便大张旗鼓地大闹宁国府了。王熙凤此行,主要目的是来堵宁国府人的嘴,让自己“反客为主”。另外还有一项重要使命——报账!报什么帐?王熙凤给尤氏捣腾房间,又花二十两请张华“出山”,还封了三百两银子打点都察院,这不都是钱吗?王熙凤哪舍得自己出呢,她得来找尤氏报销啊!

王熙凤这番“大闹宁国府”,收获颇丰,主要有三条。

其一,王熙凤这口气出得十分爽快。她骂尤氏是“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还将她“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将尤氏定性为“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在场的贾蓉也难脱干系,被骂成“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除了这两人以外,贾蓉死去的亲娘也难以幸免,也被王熙凤刨出来大骂贾蓉:“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

其二,王熙凤的账报了。在此之前,王熙凤花了三笔钱:打点都察院三百两,给张华二十两,捣腾房间估计不超过二十两,总共不到三百四十两。但是,王熙凤开的却是五百两的发票,大赚了一笔。

其三,尤氏、贾蓉将尤二姐之事全权托付给王熙凤处理。这当然是王熙凤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有了这张“委任状”,王熙凤便可以无所顾忌地开始“斩首”行动了。

最后来看“斩首阶段”,包括瞒天过海、借刀杀人两计。

王熙凤一心想将尤二姐置于死地,但人命关天,除了必须先堵住宁国府人的嘴以外,关键是要想办法瞒过贾母才行,否则将来闹起来,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为此,王熙凤玩了一计“瞒天过海”。

王熙凤亲自带着尤二姐来见贾母,二姐的标致、俊俏、齐全博得了贾母的好感,第一印象非常好。接着,王熙凤说起尤二姐的来历,当然大部分是瞎编的,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尤二姐与贾琏尚未同房。贾母特意嘱咐:“只是一年后方可圆得房。”也就等于是愉快地接受了这个既成事实。

看到这里,大家似乎还不清楚王熙凤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不着急,王熙凤手上还有一张牌——张华。按既定计划,张华又继续告状去了,王熙凤假作惊慌地赶来告诉贾母“实情”,贾母实在是懒得打理这糊涂官司,于是就全权交由王熙凤处理。这样一来,王熙凤又得到了一张“委任状”,而这张“委任状”恰如“尚方宝剑”,尤二姐离死期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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