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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时代篇(5)

天助熙凤!正当王熙凤还在谋划着“斩首”行动的具体实施方案时,天然的工具秋桐便来了。那么,秋桐为什么能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王熙凤的帮凶呢?原因有三条:

①秋桐有梦想,也就是有欲望。古人说“无欲则刚”,无欲则无求,谁都没辙。人一有了欲望,就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俘获,沦落为工具和帮凶。秋桐的欲望是什么呢?——取代王熙凤的位置。这个很早就与贾琏“眉来眼去、私相偷期”,但因“惧贾赦之威,未曾到手”的秋桐,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梦想,带着取代正妻的“抱负”来到了王熙凤的身边。你想想,连王熙凤都想取代的人,怎么能够容忍尤二姐的存在?

②秋桐自命不凡。她自认为是贾赦所赐,又与贾琏有旧情,深得贾琏的宠爱,于是,“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对于“先奸后娶、没人抬举”的尤二姐,秋桐更是处处与之为难,不屑与其为伍。

③秋桐智商太低。她玩不过王熙凤,只能是被别人玩于股掌。秋桐还向王熙凤打平儿的小报告,惹得平儿这么个老实人也“暗恨秋桐”。

有了这三条,秋桐这把刀实在是太好用了。经过王熙凤几番煽风点火,秋桐做起了整治尤二姐的“急先锋”。不过,有一点王熙凤确实没有意料到——秋桐竟然去贾母、王夫人面前告尤二姐的状,说她“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家嚎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王熙凤彻底乐坏了,她也算得上是阅人无数了,见过不少傻的,可就没见过这么傻的。

失去了贾母的庇护,尤二姐被彻底打入了“冷宫”,一病不起。尽管尤三姐托梦给她,揭露了王熙凤的阴毒嘴脸,但尤二姐依旧心怀幻想。她唯一的希望,便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但是,天不佑尤,先是冒出一个秋桐来折磨她,接着胡庸医又跑来开了一副“虎狼药”,尤二姐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绝望更能推动一个人坚定地做一件不该做的事。深受如此巨大的打击,卧床不起的尤二姐最终选择吞金自逝,这又是王熙凤欠下的一笔血债。

从目标达成情况来看,王熙凤“婚姻保卫战”的第三场战役,应该算得上是以自己的完全胜利、敌人的完全失败而告终。但是,我们不妨再仔细回味一下整个战役的细节,可以发现其中隐藏着两大危机,而这两大危机对王熙凤而言,如同两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大爆炸的可能。

第一,张华没有除掉。王熙凤是想到要斩草除根的,但旺儿的执行力太差,自作主张放了张华一马。张华的存在,使得尤二姐有了“翻案”的可能。这是怎样的危机呢?要认识到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对贾琏偷娶这件事的严重性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对于这个严重性,《红楼梦》里反复作了说明,主要有七处:

①第五十八回说老太妃亡故,朝廷规定:“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这是二三月间的事情,贾琏偷娶尤二姐的月份虽然不甚明了,但大致也在六七月左右,相隔不到五个月。

②第六十三回说贾敬亡故时“天气炎热”,贾琏也就在此事后不久便偷娶尤二姐。

③基于以上两点,在第六十八回,王熙凤给贾琏定性为“两重孝在身,就是两重罪,背着父母一重罪,停妻再娶一重罪”。

④在第六十八回,对于“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下人们都“知道关系非常”。

⑤在第六十八回,旺儿挑唆张华去告贾琏“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但张华“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

⑥在第六十八回,尤氏听说凤姐要带她一起去见官,贾蓉深知其中的利害,急得“跪在地下碰头”。

⑦第六十九回,贾母特意嘱咐“一年后方可圆得房”。

从上面的细节可以看出,贾琏犯的是“重罪”。在贾府得势时,都察院得了银子就糊涂断案,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贾府失势,张华又被其他势力蛊惑来翻案的话,贾府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第二,贾琏疑虑未除。经过高鹗的修改后,这一点表现得不明显,仅仅是说贾琏“想着他死得不分明,又不敢说”。但是,曹雪芹的原稿里却写得很清楚,第六十九回有这样一段:

(贾琏)揭开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蓉忙上来劝:“叔叔解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

从这个细节看,贾琏对尤二姐亡故的疑虑,通过贾蓉的暗示坐实了,并发誓要替尤二姐报仇,这又是曹雪芹留下的一个伏笔。

6.一场欢喜忽悲辛

从《红楼梦》的故事一开始,王熙凤就已经坐上了荣国府CEO的宝座,这绝对是一个处在风口浪尖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王熙凤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使荣国府展现出一片繁荣昌盛的大好形势。但另一方面,她的私欲在缺失监督和制约的情况下无限制地膨胀。贾府“王熙凤时代”的两重性,也就因此而确定了。

从第五十五回开始,王熙凤就病倒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熙凤的领导生涯从这次重病开始就基本结束了。先是李纨、探春、宝钗组成的“三驾马车”接替了王熙凤的领导,紧接着就是王夫人复辟,掀起了“大清洗”运动。“抄检大观园”的余波未尽,前八十回便戛然而止。那么,王熙凤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先不要瞎蒙,我们还是从前八十回的正文和脂评中找些线索。关于王熙凤结局的暗示,主要有以下几处:

①第五回,王熙凤的判词写道:“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对于前一句,脂评特别提示是“拆字法”。

②第十六回,脂评说王熙凤“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

③第二十一回,贾琏当着平儿的面发狠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

④第二十一回,贾琏将多姑娘的一缕青发从平儿手中抢回,脂评写道:“设使平儿再不致泄漏,故仍用贾琏抢回,后文遗失,后过脉也。”

⑤第二十一回回前批写道:“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卅回,犹不见此回之妙。此曰‘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曰‘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可救耶?……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今因平儿救,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何如彼耶?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倏尔如此。”

⑥第二十三回,贾宝玉从王夫人房中出来,在一条穿堂门前遇到袭人,脂评写道:“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

⑦第四十二回,刘姥姥给王熙凤的女儿取名“巧姐”,脂评写道:“狱神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

⑧第四十三回,尤氏数落凤姐:“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这是一句暗语,脂评写道:“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

⑨第四十五回,李纨说王熙凤、平儿,“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

⑩第六十九回,贾琏面对尤二姐的遗体发誓:“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

归纳一下这些提示,我们可以推断出王熙凤在八十回后将遭遇的三个情节:休妻之辱(①、③、④、⑤、⑨、⑩)、扫雪拾玉(②、⑥)、狱神庙托孤(⑦、⑧)。

接下来,我们就基于这些提示,推断王熙凤这个“脂粉英雄”的悲惨结局。

先说“休妻之辱”。

从“一从二令三人木”来看,王熙凤与贾琏的关系存在三个阶段。一是“从”,贾琏在此阶段对王熙凤是言听计从,全面执行“三忠于四无限”的“革命路线”。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贾琏对王熙凤的所作所为有所察觉,特别是对王熙凤限制自己的“人权”表示极度愤慨和不满。二是“令”,随着王熙凤的失势,特别是若干把柄被贾琏拿住,贾琏开始翻身做主人了,满腔的怨恨找到了发泄的机会,贾琏开始对王熙凤发号施令。三是“人木”,脂评明确提示是“拆字法”,“人木”组合起来就是一个“休”字,王熙凤被贾琏彻底抛弃了!

休弃王熙凤的背景,当然是贾琏日积月累的仇恨,而直接的动因,我们推断有两个:一个来自王熙凤本人,一个来自外部的打击。

在第二十一回,贾琏跟多姑娘偷情,带回一缕青发。对于这个敏感的信物,脂评明确提示“后文遗失”,极有可能是被王熙凤拿到了。王熙凤借此向贾琏发难,并将毒手伸向了多姑娘。多姑娘会不会被王熙凤弄死,这个问题不敢妄下推断。但可以肯定的是,从“恃强羞说病”开始,王熙凤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王熙凤了。

眼前的这个泼妇,让贾琏痛苦地回忆起了尤二姐、鲍二媳妇的死,旧仇未了,又添新恨。“把这醋罐子打个稀烂”,为尤二姐“报仇雪恨”的机会终于到了!

虽然贾琏的复仇是王熙凤挑起来的,但有一个外部的动因不能忽略——张华翻案了!为了掩盖自己在国孝家孝期间,瞒着父母停妻再娶的严重“犯罪”事实,同时对尤二姐的死有个交待,贾琏必须把王熙凤推到前台做替罪羊。

在这两层动因下,王熙凤被贾琏休弃。但是,她并没有离开贾府,甚至没有离开贾琏的身边。如果李纨在第四十五回的那句玩笑话是暗示,那么王熙凤可能就是顶替了平儿的位置,做起了“通房大丫头”,平儿却成了贾琏的正房。“人世之变迁如此”,令王熙凤一时间懵了,甚至来不及去体味其中的屈辱与痛苦。

对于这样突然、屈辱的遭遇,一般人恐怕连死的心都有了。但是,王熙凤作为“脂粉队内的英雄”,并非浪得虚名。不错,她屈辱、惨痛,“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面对如此惨景,王熙凤却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行为——“知命强英雄”,她用最后的一口气维护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自尊。

再说“扫雪拾玉”。

这个情节本身就是一个谜团,有两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们:其一,王熙凤为什么会亲自扫雪?其二,她拾到的是什么玉?

王熙凤曾经在荣国府作威作势,怎么可能自己亲自去扫雪?即便像前面分析的那样,她和平儿互换位置,成为通房大丫头,似乎也轮不到她去扫雪。我们得知,贾府里的丫头是有等级的,最低一级是像傻大姐这样的粗使丫头,次一级是春燕、雪雁这样的小丫头,高一级是袭人、鸳鸯这样的大丫头,最高一级就是平儿这样的“通房大丫头”。也就是说,即便是王熙凤代替平儿成为“通房大丫头”,距离“扫雪”这种粗使丫头的职责还隔得十万八千里。

既然如此,王熙凤为什么亲自扫雪呢?只有一种解释,贾府已经遭到了来自皇家的沉重打击,也许一部分人已投入大牢,像王熙凤这样长期掌管贾府的人被暂时留在府内,继续查问财产下落。被留下的人当然不能闲着,还得做苦力。曾经的王熙凤,“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柱儿,拨手炉内的灰”,现在却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缺衣少吃,拿着扫帚一步一颤地扫雪,这是一个类似于“展眼乞丐人皆谤”的巨大反差镜头,王熙凤的命运与贾府的命运一样风云莫测。

那么,王熙凤拾到的会是什么玉呢?有一种说法是通灵宝玉。在第八回,袭人从贾宝玉的项上取下通灵宝玉,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被褥下。脂砚斋在这里作了一句批语:“交待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这句批语暗示,通灵宝玉将会被“误窃”,但在前八十回没有这样的情节,只能是发生在八十回以后,可能就是在贾府败亡这段时间,作为贾宝玉护身符的通灵宝玉丢失了,贾府随之也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而王熙凤此时拾得通灵宝玉,仿佛看到了贾府逃脱劫难的希望。在第二十五回,马道婆给凤姐、宝玉施魔咒的危急时刻,正是通灵宝玉显灵,救了他们叔嫂一命。王熙凤想,通灵宝玉此时也许能够显灵,挽救贾家,但她的梦想终究未能实现。

关于“拾玉”,还有另外一种解释。王熙凤拾到的不是通灵宝玉,而是另外一块玉,什么玉呢?前八十回里有一个重要的情节可以与此呼应。在第五十二回,宝玉的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最后查了出来。当时晴雯正在病中,平儿为了不让宝玉和晴雯难堪,只将此事偷偷告诉了麝月,并说道:“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这里补出了前文没有写到的一个环节——良儿偷玉,当时良儿应该是被打发了出去。良儿偷玉与坠儿偷镯相对应,坠儿即“罪儿”,偷镯确有其事,而偷玉的良儿,很可能是被错判。曾经被认为是良儿所偷的玉,此时偏偏让成为“通房大丫头”的王熙凤拾到了!

拿着手中的这块玉,王熙凤痛苦地回忆起自己曾经的种种作为,特别是对下人的毒辣与苛责,再看看如今自己生不如死的境地,百感交集,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阴司地狱报应”。这种解释更加接近于曹雪芹对王熙凤这个角色的塑造,王熙凤自命是贾府的卫道士,但她不择手段攫取私利、作恶多端,却加速了贾府的败亡。“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生命临终之际,王熙凤幡然悔悟,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脂砚斋在第十六回说她“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很可能就是指凤姐“扫雪拾玉”时的一番痛悔之情。

最后说“狱神庙托孤”。

“狱神庙”这个名字,在高鹗的《红楼梦》里从来没有提到过,但熟悉脂评的人对它并不陌生。什么是“狱神庙”呢?实际上就是现代监狱的“接见室”。除了第四十二回提到刘姥姥、王熙凤“狱神庙相逢之日”以外,还有几处也提到了这个“狱神庙”:

①第二十回有署名畸笏叟的批语:“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

②第二十六回有署名还是畸笏叟的批语:“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

③第二十七回评论红玉:“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

④第二十七回,有一段“己卯冬夜”作的批语,认为红玉是“奸邪婢”。畸笏叟在“丁亥夏”又针对性地评道:“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

从以上的批语可以看出,在狱神庙发生的故事是一段围绕贾宝玉、王熙凤展开的大戏。我们先说王熙凤,她不是在贾府扫雪吗?怎么被关进大狱去了呢?应当是贾府的家产查得差不多了,已经榨不出什么油水了。

正是这个时候,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在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回前批就提示“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也就是说,刘姥姥三进荣国府直接关系着巧姐的归宿。

与前两次不同,刘姥姥并没有能够进入荣国府的大门,这里已经被查封了。经多方打听,刘姥姥来到监狱探望王熙凤。面对这个曾经被自己戏弄的老人,饱受折磨的王熙凤泪如雨下,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与刘姥姥会在这样的情景下重逢。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王熙凤唯一的牵挂就是自己的女儿,她将巧姐全权托付给了刘姥姥。蓬头垢面的王熙凤双膝跪地,拜托刘姥姥两件事:第一,设法打听到巧姐的下落。第二,将巧姐抚养成人,并主持她的婚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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