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里暖融融的,热阻极大的高级建筑材料硬生生地隔开了高原上无边无际的苦寒。舒服到了极点,以至于我都不愿意起床了。要是在这里志愿工作一段时间那该有多么爽!不仅可以乘坐四驱车深入常人无法涉足的惊世骇俗景色,还能见到小巧可爱的野生动物,也算长长见识,积攒一些吹牛的资本。只可惜,保护站对志愿者的素质要求极高,我等不过是来凑热闹惹麻烦的。
又是一个自然醒,起来后昏昏沉沉,下床时差点一个趔趄摔倒。突然间有个想法,觉得嗜睡也是高反的一种表现,此命题是否成立尚有待进一步探究。由于保护站没有现成的饭菜,工作人员一大早又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们前一天可是吃够了苦头,不愿意再犯傻花力气做,最后就去二道沟的小商店买了零食吃。等我们吃完了,正好昨天那伙计也刚刚出发,于是一起走。这厮确实是剽悍,没过多少工夫就跑没影了,后来还经常停下来等我们,很是仗义。
今天我们将要离开美丽的可可西里,奔向同样美丽的三江源。
可可西里的光线与基调完全取决于天气,今天就比较阴郁,云彩遮天蔽日,压得如此低,感觉喘不过气来,与昨天那无边无际的澄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沿着起伏平坦的公路奔去,不时有火车从我们身边轻快地超过去,远远望去,直到钢铁巨龙缓缓化作一根绿色的丝线,消失在无穷远处,就像是电影慢放的节奏。在这样的节奏中,我们以单车的速度逐渐远离了风火山猩红色的世界。
弯弯的河水山上来,水不再是红色的了,在草地上随意地画出一个又一个弯,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挽起一片湿地,好像一个大湖。很奇怪,险峻的地方水流卖乖跑直线,偏偏在平缓的地方绕弯,莫非是水也有灵性,留恋可可西里的风景,舍不得离开?
光线还是逐渐明亮起来了,衬底的蓝天姗姗来迟。后来我们真的遇到一个湖,于是停车。休息的时候我偶然发现湖边上有个小家伙在屁颠屁颠地走着,尾巴乖乖地夹在屁股后面,好像一狐狸,在广阔的湖边显得形单影只。我按耐不住就跳下了路基,像狼追踪猎物一样蹑手蹑脚地跟了一段,后来它转过了脑袋,我们四目相对,定了一会儿,它好像若有所思,然后却不再理睬我,小碎步一溜烟跑了,徒留我定在原地兴叹。后来整理照片,没事闲着把这张照片放大,尼玛什么狐狸,分明是头狼,尖利的牙齿清晰可见!日后不止一次梦回可可西里,它回头望着我的那一瞬,眼神里分明满含着复杂的泪水……
关于可可西里的狼
我一直对狼感兴趣,它的孤傲和敏捷甚至残忍,都让我高看它一眼。出门之前,我阅读了一些狼的有关知识。我读了“藏原羚曲嘎”先生的博客,对可可西里的狼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
藏原羚曲嘎先生从1999年至2004年几次上可可西里高原,期间从2001年3月开始,他成为索南达杰保护站的自愿工作者,在从事野生动物种群、水资源、垃圾的调查、守望护送藏羚羊迁徙的志愿者工作中,不仅体会了高原满天密布的星星和空旷无限的雪域风光,还同可可西里的动物们有过近距离的交往。让他感受最深的就是可可西里的狼。
因为是它们让我真正理解了大自然,从它们被人类猎杀的残缺不全的尸体所透视出的可怜情形中,从与人遭遇后胆小如鼠的眼神里,从凶残吃人的兽性行为中,从凶狠捕杀藏羚羊时的疯狂的场面里,都传达给我一种信息,狼为了生存,为了适应自然而被迫具有多种个性的信息,这种信息让人越来越能感觉到大自然的伟大和变化莫测。但是大自然的残暴,环境的恶劣,又使人和动物的存在显得微不足道,一切仿佛由上苍主宰着,茫茫荒原上,人和动物就如同海洋里的一滴水,大自然只要稍微有所动作,对人和动物而言就有可能是灭顶之灾。当你经历了大自然的美丽和残暴之后,你才会懂得去遵守大自然的游戏规则。
当时,藏原羚曲嘎先生家里有一个七岁的女儿,最爱听“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故事。但是,女儿从未看过故事中真正的大灰狼,这只狼在想象中容易被妖魔化。藏原羚曲嘎决定在可可西里为女儿拍摄出一组真正野生的大灰狼,并把这个当成是献给女儿的礼物。在可可西里工作那几年,藏原羚曲嘎看到了各种狼,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第一次零距离接触狼,竟是一只被人类猎杀的狼!那场面显现的,竟然是因为人类的残暴,而不是狼的残暴。这种人为的对动物的残杀让他遗憾和气愤!那天,管理人员抓获了两名盗猎者,被盗猎者猎杀的野生动物就堆放在保护站门口——一只被猎杀后又被人残酷剥去了皮,头被从下颚处砍成两半的母狼,和一只只剩下头颅没有身躯的不知是公是母的成年狼。这个时候,他无法把它们和想象中在草原上飞奔猎食、生灵活现的大灰狼联系起来。它们是他所见到的人类贪欲的最典型的牺牲品之一。
再后来,藏原羚曲嘎遭遇过可可西里的活着的狼。
……那天管理局队员秋扎开着车,我坐在副驾坐位,北京志愿者许永松坐在后面,我们前往格尔木。下午3:40左右快到西大滩时,秋扎突然说:“快准备相机”,我和许永松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秋扎又说到:“快准备,有一只狼”。一听说有狼,我立即兴奋起来,睁大眼睛一看,才发现离我们的车子50米处有一只狼,欲从公路的左边跨过公路向公路右边走,车子向着它开去,越来越近,它在离我们的车子20米处上了公路。
只见这只狼,跟我们在动物园所见到的狼大不一样,长得是又肥又壮,灰色的皮毛在阳光的反射下发着冷酷的亮光,凶恶的眼光警惕而又狡猾,咧着的嘴里露出锋利的牙齿,闪着传说中描述的冷光,一看就是“吃小红帽”的那种大灰狼,它慢悠悠的在我们的车子前面走过,边走边看着我们,充满着野性的傲气,就象是在告诉我们这里是它的地盘,那步态真是惟我独尊,“老子天下第一”。可是,当我们的车子在它面前停下,人走下汽车的时候,立即它又变成了一个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兔,可怜兮兮的撒腿就跑,跑下公路后又转过头来看,当我对视它的眼睛时,我分明看到了一双胆小如鼠的眼神,那种眼神给我一种被打怕了的落水狗的感觉。没有丝毫想象中狼的野性与凶残。同时眼睛里仿佛也表现出一种不服气的感觉。或者可能把我穿的红衣服看成了是“小红帽”,于是它停在了那儿,仿佛进入了童话故事,准备“饱餐一顿”。同时进入故事里的还有我和小许,傻傻的看着大灰狼,真的象是“小红帽。”
直到秋扎说:“快拍”,我俩才举起了相机,对准了大灰狼,就象是举起了“钢枪”。可是“打不响”…….!原来是因为我们第一次这么近的看见大灰狼,又被它的魅力所征服,因为太激动、太紧张的缘故而没有打开镜头盖。那大灰狼真的是被人惊吓怕了,以为我们举起的是猎枪,从“童话”里回到现实,又没命的往荒原里跑,边跑还边回头看我们,仍然是那种不服气的神态。等我用颤抖的手打开镜头盖的时候,它已经跑出几十米远了。这时我手里的200米镜头终于发挥了作用,我将大灰狼拉近镜头,在它奔跑和回头看时抓拍了几张,把它原始的野性魅力和对人类的“不服”留在了我的镜头里。当我们的汽车重新开动的时候,望着停在远处还看着我们的大灰狼,我心存感激,我终于实现了我的愿望——可以给我的女儿一个非常好的礼物,使她的“人、自然、动物”的美丽童话可以美好的延续……
当然,不久以后的一天,一个残酷而血腥的事实,让藏原羚曲嘎先生彻底改变了对狼的“胆小如鼠、落水狗“的评价。他亲眼见识了吃人的可可西里的狼。由于多年来人为的对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盗猎的猖獗,使得可可西里的动植物受到了极大的破坏,狼的种群也和其他野生动物一样急剧下降。因此所有的野生动物都惧怕人类,狼也不例外。故而高原有一种说法:人吃狼不是新闻,狼吃人才是新闻。不幸的是藏原羚曲嘎成为这个新闻的见证人。那是2001年3月26日,天气寒冷,早晚气温零下20度,最热的中午也有零下5度。
这天上午当我们正准备出发进行例行动物调查时,从五道梁方向沿着青藏公路走来一个衣服破烂、蓬头垢面的人,来到保护站后向我们讨要食物和药品。一个破烂的旅行包,一个编织袋、一块塑料布和一根木棍便是他的全部行装……厚厚的裤子和厚厚的衣服一样肮脏,裤腿随意地挽上露出里面褪色的红色棉毛裤,不用问就知道他是一个拾荒者。这种人的年纪不好判断,估计应该在30—45岁之间.他的到来让我们非常吃惊,没有想到在这气候严酷的高原无人区还有拾荒者!他是从那里来到那里去?晚上住在那里,下雨和风雪的时候怎么办……我们看他冻得厉害就把保护站仅剩下的两包方便面用开水泡给他吃,给了他许多食物和药品,期间问他从那里来,去那里,晚上住什么地方。他好像不太爱说话,也听不出是那里的口音,含糊的只言片语中只了解到他要去格尔木,晚上就在公路边上的涵洞里睡。看着他一步一步沿着青藏公路往不冻泉方向远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这高原无人区的严酷里,当时真的感叹人的生存能力会是如此的强!
但是,第三天,也就是3月28日,他们就见到了与他们的感叹完全不同内容的情景,这个拾荒者惨烈的命运让他们颤栗,他们折服的依然是本应该尊重的大自然,以及大自然的本然法则。
下午快黄昏的时候从下面不冻泉方向上来的一辆西藏牌照的司机向我们报告说,在保护站至不冻泉方向的公路边有两只狼在争抢什么东西吃,从被吃东西的形态看好像是一个死人。因为距离比较远,加上是独自一人心理恐惧,所以没敢下车确定……于是我和扎多决定立即驱车往不冻泉方向寻去。行驶了大约20多公里的地方,远远的看到在公路左边离公路近200米的荒野方向有一群乌鸦和两只狼围在一起吃着什么东西,不时的两只狼还要相互争抢或者是凶狠地驱赶着乌鸦。我们停下汽车,下到公路上,由于走得太急,望远镜相机等等装备没有来得及带,所以只好远远地看着它们,判断它们究竟在吃什么东西。由于距离太远我们无法看清,于是打算冒险走近一点。这时两只狼发现了我们,停止了吃食,盯着我们,一动不动,时不时地驱赶一下骚扰和抢夺它们食物的乌鸦,然后又死死地紧盯着我们不放,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虽然这个时候我看不见狼的眼睛,但是此时此刻我能够感受到它们的眼里肯定充满着贪梦和凶恶。突然扎多对着它们大声吼叫了一声。它们仿佛忽然间受到了刺激,身体一惊一抖。它们的这一个动作吓了我一跳,以为它们会立即向我们发起攻击,但是马上它们就恢复了冷静又死死地象一个准备冲刺扑出去进攻的雕塑一样不动了,当它们不动的时候我仿佛感觉出了它们的胆怯和愤怒。接着我们开始向着它们吃食的方向一边冲一边大声吼叫,刚下公路,两只狼的胆怯终于战胜了它们的愤怒使得它们转身就往荒野远处逃逸而去,可是没有跑出多远它们习惯性地又停下来回头瞪着我们,它们嘴里的血腥和兽性以及生存的要求使它们不甘心就这样轻易地放弃到嘴的食物。或许它们内心和我们一样在挣扎,权衡着要不要为自己的欲望而冒险搏杀。
其实,虚张声热的是藏原羚曲嘎先生和扎多。他们胆怯地重复着与狼对峙的动作,狼也积极响应着和他们的周旋和对峙。几个回合后,藏原羚曲嘎和多扎都快吓破胆了。这个时候,狼也吓破了胆而先于他们落荒逃跑。但是扎多以他可可西里多年的工作经验知道,狼肯定没有离开很远,它们一定在他们看不见它们而它们能够看见他们的地方盯着他们。狼甚至正在判断这两个人是不是同样可以成为猎物。它们甚至可能正在等待天黑后再把他们当成猎物去攻击。更为可怕的可能性是,狼正在去召唤它们的同伙狼群来。
对此时的情形我感觉头皮发麻,鼓足了勇气等确信它们消失在地平线上以后我们才来到了它们吃食的地方,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满血腥的残酷场面,这种场面在落日的荒野高原上更显得恐怖。让人心惊胆战!一个残缺不全支离破碎的人的尸体和他身上以及周围同样残缺不全的带着血迹的衣物撒满一地,看得出来尸体是经过了狼、野狗和乌鸦、老鹰以及鶽等动物的反复撕扯、争抢、拖拉后才到了这里,尸体已经被吃得只剩下一半,四肢和头颅已经残缺不全,内脏也看不见了,整个残尸沾满了灰尘混合的血迹,包裹在撕碎的布条中。撕去了皮肉的白骨在余晖下显得更加阴森恐怖,从尸体破碎的程度上可以充分看出狼的原始凶狠与残暴,从踏平的草地,翻起的泥土以及杂乱的动物足印上也可以想象得出为了争夺这个难得的食物,狼与狼之间、狼与其他动物之间是经过了怎样的惨烈的打斗和争抢。在剩下一半的一个残缺下肢上我发现了我见过的已经成为布条的红色棉毛裤,那不正是前天在保护站来过的拾荒者所穿的那条吗?难道是那个拾荒者?这种猜测忽然给我一种凄凉的感受,在这落日后的高原无人区面对着荒野,面对着可能正向我们慢慢靠近的狼群、面对着同类残缺的肉体,再也无法感觉大自然平常所带给我们的那种美的感觉,心中只有敬畏只有无助的感觉……让我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
趁着天还没有黑,藏原羚曲嘎先生和扎多赶紧离开这里。回到保护站的那天晚上,藏原羚曲嘎先生想了很多。他从狼对人类的攻击中清醒地认识到,人类在大自然中的生存能力是如此的软弱,人类在自然界的面前是如此的渺小和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