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6日。这是普通的一天,也是神奇的一天。这一天,我搭车搭了个爽,被困雁石坪郁闷得要死,却还在最后时刻,坐着一辆笨重的卡车,颇为神经地抵达了人生的新高度,真是跌宕起伏的一天,这梦幻般的感觉永生难忘。其实旅行就是这样,前方总是隐藏着不可捉摸的变故,惊喜也好,意外也罢,你永远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正是这些变故才让旅行本身充满刺激。
我喜欢顺其自然地旅行,喜欢用自己的脚去丈量陌生地方每一寸真实的土地,喜欢土地上每一处辉煌的处所,也喜欢土地上每一个真实的伤疤。就像我喜欢真实得流着泪水的眼睛,而不喜欢豪华到没有眼泪的眼睛。我喜欢陌生的地方,甚至喜欢我对它们的一无所知。我不喜欢那些被太多的概念、太多的预设和太多的追随的地方,它们容易让我舍弃本来最值得珍惜的耳目直觉,忽略那些原生到不懂得修葺自己的一草一木。我就想做这么一个一路上慢吞吞地关注各地大量零星风味和琐屑世情的游走疯子。很奇怪,在经济大跨步的时代,旅游竟然也能像商品一样打包出售,循规蹈矩紧锣密鼓的行程安排几乎杜绝了一切变数,让旅行变得方便,却也失去了最原始最纯真的那部分。结果是哪里似乎都走到了,却走得那么空洞,那么亦步亦趋,人云亦云。
同一刻,我第二次进入西藏。
现在回想起来,在青海省内我们只坐了三次汽车,前两次还只是西宁市区往返塔尔寺的慢速公交。
下坡冲入一片黑暗,坡道蛮陡的,刹车摩擦的声响几乎没停过,惊心动魄的。不久以后经过世界上最高的道班门口,此道班被戏谑为“天下第一道班”,海拔5000米以上。这是青藏公路的一个救助点,很多人心目中的灯塔,雁石坪到安多的距离接近200公里,中间还要翻山,一天根本搞不定,而两地间又没有正规的补给点,所以骑车的往往必须要在这鬼地方住一晚。据疯子说此地没有吃的但可以免费住,不过我就没有机会去尝试了。还没下多少呢,紧接着又是30公里小上坡,直达海拔5100多米的头二九山山口,真是辛苦的线路,无论是汽车还是自行车。晚上跑在青藏线上的全是大车,它们吭哧吭哧地行驶在黑暗中足以憋出高反的高耸入云的山路上。卡车司机日夜不停,为了养家糊口可是真辛苦啊,平常人怎么能够长时间忍受这高海拔黑暗中的寂寞!
翻头二九山时,又开始下小雨了。山口处司机下车方便,车门没关严,冷风直灌进来,车窗上原有的一层水雾瞬间无影无踪。
漫无边际的黑色帷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黑夜中车速不快,纵然已经过了山口,一路小下坡,平均下来速度也只有40多。我接近困点,一开始尚能够盯住前方道路,后来发现自己走神了,目光直视正前方视线所及之处却并没有什么确切的目标,那里只是一片压抑的黑暗。揉了揉眼睛,干脆开始数里程碑。老半天才会经过一个,还有好几十个啊!
赶夜路颇为辛苦。没别的事可干,只是偶尔无厘头地和司机扯两句。看司机也有点乏了,干脆打开音响,嘹亮而富有节奏感的藏歌再次在寂静的山路上响起,真乃一针强心剂。照照后视镜,揉揉眼睛,我又容光焕发了。继续数里程碑,里程碑一块一块地后退,剩下的里程逐渐减少,唯独不变的是一片黑暗。此时,耐心是很重要的。
今夜真像是穿行在一个无限长度的黑暗隧道里。想起以前某次赶夜路赶到几乎崩溃的经历。那时年龄稍小,承受能力也不够,在路上也累了好几天了,在无边的黑暗中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干坐着,想睡又睡不着,心神不宁,心急如焚,以至于最后神经紧张到几乎歇斯底里,倒也可以理解,虽说在今天回想起来,好像有些幼稚。人是群居动物,少有人能够忍受得住寂寞,这种情节似乎冥冥之中已由遗传基因盖棺定论。此次在延绵的山路上只是一种体现,在灯红酒绿看似繁花似锦的现代社会似乎更甚。值得注意的是,表面的光鲜快活并不能掩盖内心深处的荒凉。对于漫长的人生来说,很多时候寂寞无聊是注定了的,生活本身就是不断与寂寞无聊做抗争的过程,耐受得住寂寞,把自己变成真正光鲜的个体是很大的本事,绝对了不起的事情。
凌晨0点15分,这车终于下到了坡底,抵达安多检查站。所有的重车都要过磅。排队等候的车也就四五辆,但每过一辆就是2分钟左右。原来前面的车都超载了,被交警罚款。终于轮到我们的车了,由于我们没超载,很快就获准通行了。
这时候我终于搜刮到了久违的联通信号,虽说信号强度只有可怜的一点点。赶紧联系阿敏同学。我琢磨着阿敏同学说不定都以为我在半路上遇难了,此刻在路边点火烧纸钱……实际上我命大得很,查阅历史记录,除了做化学实验炸过一个酒精灯以外,从未发生过生命危险。不久以后,我们在T字路口的雕像前再次会面。两位司机顺道倒了个班,继续往那曲方向奔去。天明时分,他们可否到达目的地当雄?
据说阿敏同学到达雁石坪前,养路工还在准备,正好还没开始修路,所以他得以过去,17点不到就到安多了,然后就在路口等我。等啊等啊等啊等,等到花儿开了又谢了都没等到,又打不通我的手机,一时也是不知所措。
我晚饭没正儿八经地吃,在夜晚阴冷的街道上随便吃了半包饼干。阿敏同学找了个诡异的住处,只见一个宽敞的大厅,貌似是茶馆改造的,竟然睡了十几个人。此时此刻,鼾声雷动,我擦,怎么挑了个这么烂的地方……
凌晨1点,睡觉。
半夜下了两场雨,噼里啪啦敲打铁皮做的天花板,搞的我不得安宁。
苍茫的藏北
7月27日。
竟然还是自然醒。混了这么多天,终于又见到宽阔的马路了,这马路将一路向西穿越藏北,可以通向阿里地区的首府狮泉河镇,距离此地足足有1500多公里呢,不过绝大多数地区都是无人区,路况也不敢恭维,听人戏谑说路烂的能吓死狼。安多县是西藏的北大门,原本倒也是默默无闻,直到青藏铁路修通,安多变成了西藏物资集中第一站,逐渐人来人往起来,它的地位终于凸现。
今天我们计划赶到132公里外的那曲,对于向来懒散的我们来说,这绝对是个不小的距离。酒足饭饱,自以为进入了开挂状态,我们上路。
出了安多,限速检查站出现了。西藏的公路不收费,但很多路段限速,而且很有意思。比如说进藏的车在安多检查站会领到一张登记卡,上面记录着到站时间。安多到那曲132公里,限速两小时,如果你两小时之内到达那曲检查站,那边首先会记录到站时间,然后发现你跑快了,就会罚你款,早一分钟罚款200块,非常狠。以此类推,多个限速站,一个一个地记录到站时间,顺道罚款,直到拉萨。这么个罚法,绝对没有车“超速”——我指的是平均速度。实际上,在半道上又没人盯,这么平直的路跑着跑着速度就上去了,只不过快到检查站时,司机猛然想起限速这档子事,于是在路边停车休息一下,直到规定时间再过去。但毕竟有个大体时间摆在那里,所以这一招还是挺有效的。我记得318国道日喀则到拉萨限速就很苛刻,280公里上好的柏油路没有6个小时跑不下来。想当初我们的车每当快到下一检查站时,都会停到路边休息。我就很无聊,没事可干只得往雅鲁藏布江里扔石头玩。
沿着平直的大道走出没几公里,到达申格里贡山脚下,突然一个左转弯,号称很恐怖的上坡路就开始了。申格里贡山根本不算有名,但是它的上坡路却号称是青藏线上最陡的,就像现在,没有任何过渡,几个S型弯就将把我们送上山口。
总算见识到回头弯道了。这山路不换小档确实是吃不消,好在上坡路仅有8公里,不算长,糊里糊涂地就快到了。距离山口1公里的地方,风景秀丽,是望远的好地方。远远望见一条秀美的河水在草原上肆意地绕弯儿,蓝天白云下,绵延起伏的山坡上一大群绵羊在吃草,一副与世无争慵懒的样子,殊不知它们已成风景,犹如地毯上面的白色绒花。
接近山口竟然还有个自然村,我不禁佩服这些人的生存能力,紧接着却又开始怀疑他们选址的智商。山口标示海拔4880米,但见四周一片平坦,毫无高大山口应有的君临天下的快感。道路左侧经幡飘荡,却不够壮观。
冲下山口去,青色的山峦绵延起伏,河水哗哗流淌,弯曲的道路蜿蜒伸向远方,一派藏北草原风光。半道上有辆车一直在我后面摁喇叭,起初我很烦,没事摁喇叭作甚?后来这辆卡车故意从我身旁缓缓开过,车窗里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昨天在雁石坪下车的那位!他一直朝着我挥手,笑靥如花的样子很是可爱,虽然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但他是如此热情,弄得我又惊又喜,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那一瞬间,我浑身的肌肉都震悚了起来,似乎充满了力量。
余秋雨给英伦才子阿兰.德伯顿的书《旅游的艺术》的推荐序中说:“旅人不同于常人,有一种独特的心境,他们在荒漠相遇,在街市邂逅,一抬眼就能沟通。”是的,行者是同道,见面之后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无论认识不认识,就仿佛秘密打入敌占区的人遇到了另一个卧底,对上了密电码。
我们已经处在羌塘无人区的边缘。看过图片,羌塘的蓝色湖泊美得令人心醉,大地的辽阔与苍茫甚于可可西里。时至今日,羌塘仍然是世界上最神秘寂静的区域之一,直到1907年1月那个瑞典的疯子探险家、发现楼兰古城的那个斯文.赫定穿越藏北之前。他说:“人类对地球上的这一部分和对月球背面一样一无所知。”到目前为止,全世界到过南北极的也有个好几万人了,但真正深入过羌塘中心区域的可能都过不了一千号。羌塘一大显著的特点就是大湖连亘,打开西藏地图,翻到那曲那一页,到处都跳跃着蓝色的小块儿:色林错、当惹雍错、格仁错……总之藏北地区就是一片错、错、错。
起伏路跑了20多公里,前方一个小垭口,站在垭口视野开阔,前方远处山脚下一片大空地,密布着火柴盒一般的藏式民居,炊烟袅袅升起,逐渐融汇在铅灰色的天际;一条小河蜿蜒穿过,留下一道道婉转销魂的弯,公路犹如一条白练直插远方。这个地方是扎仁镇,安多到那曲之间少有的比较大的聚居点。我们在这里休息,吃点心当午饭。此时还有90多公里要赶,只怪我们今天又是自然醒,没有掌握好时间。身后经过的地方乌云密布,隐约有闷闷的雷声,乌云下面肯定在下雨,还有赶上我们的趋势。早就听说藏北大雨的可怕,悄无声息,说来就来,就像是学校浴室里的淋浴喷头在那里乱喷,没准还会发展成冰雹,噼里啪啦一通乱砸,就好像喷头掉了下来。神哪,救救我吧,想想就觉得脑袋上被砸出包来了。啃完饼干,顾不得多休息,赶紧撒丫子跑。
平缓的草原上突然冒出来10多公里上坡,一点准备都没有,爬坡速度很慢,把我累得要死,关键是心里好焦躁。喋血到坡顶,终于过了这坑我的缓上坡,其实起伏路正是藏北的一大特点。天气迅速好转,冲下坡去,潺潺溪水肯定比不过我冲下坡的速度,只见平坦的大地上河流交织如网,不时可以看到散养的牛羊和马匹,一派欣欣向荣。风景极佳。远处一道天光照耀着无边的草原,大地的轮廓虚虚实实的,越发扑朔迷离。苍茫,寂静,绝对是藏北草原最美的景色。我们只是静静地从藏北腹地的边缘擦过,远不能够领略哪怕万分之一的大观,但这已经足够让我们感受到自身力量的渺小与苍白。
手边的小溪逐渐变宽,成了一条有点宽度的小河,说不定就是怒江上游的某条支流呢,日后跑川藏线,怒江峡谷可是深深地吓到我了。从青海一路走来,看到的家养动物里面牦牛的比例越来越高了,它们整天啥事都不干,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在慢吞吞地吃草,牛可是有四个胃的动物,吃货一群。
好久没有一天骑这么远了,最后无心恋景,感觉腿都没劲了,稍微停下来就不想再上路,还好不是曾经有过的残了的感觉。后来一段上坡加修路,刚下过雨,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水泥路”(又是水又是泥),饥饿状态下人的判断会迟钝,阿敏同学比较机灵,小心地选择还算硬的地方通过,我就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轧着车辙走,结果一轮子栽进烂泥去了,由于惯性,车子迅速抖动起来,为了防止车侧翻,我果断而又无奈地一脚踩进了烂泥地……大家很容易想象得到的,这MUD又烂又软,一时间流水烂泥春去也,换了人间……我膝盖以下完全泡汤+遭殃。
被救以后,我找了块圆石头刮了刮泥巴,然后吃了压缩饼干,恢复了约莫20%的体力。坐在路边吃的时候,眼瞅着一辆江苏苏州牌照的小巧玲珑的车陷在泥里面了(话说它真能跑),这都是我不好,要不是饿得像头牦牛,我绝对会提醒他们的。后来我和围观者一起瞎指挥,竟然把车子给指挥出来了,司机还特意感谢了我,汗颜啊。其实我就比划了两下子,除此之外就是在那胡说八道而已,真的是啥也不知道。
过了这段“水泥路”,还有大约20公里才到那曲,在接近疲劳点的关键时刻,大慈大悲的花菩萨送来近20公里下坡,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到那曲城郊了。真省事,直接溜车就行了,基本上不用蹬,难得的爽快。
那曲:草原明珠
那曲,藏语意为“黑河”,黑河就是怒江的上游,据说这就是此地怒江水的颜色,反正我是看不出来。话说怒江绝对是中国最险要的河流,全国各地的怒江都没个好名声:川藏线的怒江天险和最坑爹的怒江72拐、三江并流区奔腾咆哮的江水、滇西地区的高黎贡山,哪个地段都是臭名昭著!不过这个名字起得真是活灵活现,不发怒哪有开山辟地的力量!怒江全长3240公里,在中国大地奔流2000余公里后进入缅甸境内,改称萨尔温江,在缅甸著名的毛淡棉注入印度洋,在中国境内也许只有那曲这一段的怒江还算温柔。那曲是藏北的首府,乃藏北重镇,国道317线(往昌都方向)并过来。那曲县城看上去规模不小,宽阔的马路旁边各色的店铺饭馆旅店。终于又有了城里的感觉,不过马路很脏,大坑一个一个的,里面全是脏兮兮的积水。今天比较晚了,都过了20:30,夕阳的余晖把西面的天空映照成一片通红。
我原本打算住在浙江路上,远离熙熙攘攘的青藏公路,浙江路沿线是那曲最繁华的,却一家旅店都没有,白白绕了一大圈。于是先在汽车站附近风卷残云一通,很快天黑了。摸黑回青藏公路找住的地方,亲娘的水坑嘞,专门坑我,本来裤子上就一层烂泥,现在又溅了脏水,真成水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