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茶雪音听懂了,她抬眼,竭力屏息地一字一顿地告诉大家:
“按照景氏的律法,依法处置!”就在这时,军医们飞速赶来,将景氏的首领抬上担架,又急忙离去了。地上的一滩鲜血,依旧鲜艳刺目。
“渌薇?为什么要参加天道?”南宫锋艺抓着刺客焦急地质问,而她的眼睛,已不是正常人的目光。
茶渌薇嘴角咧开一丝冷笑:“他们说,那里有真正的正道和信仰!只有把现有的体制和一切附庸毁灭殆尽,才能创造理想的土地!”她一手指着茶雪音:“不然,她就只知道适应身上的枷锁,甚至为了维护那个体制不惜愚弄我!”这话对于堂堂景氏的王妃来说,完全是大逆不道的重罪。然而茶雪音静默在原地无法发出一声。
“那你为什么要针对我?”慕容绅也吼道。
“是的,我要杀的就是你!”茶渌薇开始发狂,“你根本就没有给我们理想的土地、你利用我们的忠诚信仰,骗了大家!你该死!那个用肮脏手段蛊惑人心的景氏首领,也该死!”“不,渌薇!”亚麻色头发的青年再也忍不住了,抱住她挣扎的身躯,“被利用的是你啊!”她依然喃喃着:“大家都死了好了……那就是永恒的自由了……”毒品的作用已然到达极限,茶渌薇瞳孔放大,脸色愈加苍白,手脚无力地痉挛着。她带着无限的痴情向南宫锋艺一遍遍念道:“我实现你的理想……我去那边,给你……自由……”就在这一刻,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竭力压抑着哽咽的平静话语,瞬间镇住了在场的人们。
“我再说一遍……”茶雪音颤抖着指着茶渌薇,
“按照景氏的律法,带下去处置!”
“雪音?”茶渌薇还未反应过来,甚至有一丝神智错乱的微笑。
或许这就叫做世事难料吧,曾经在茶氏宅院的一间书房里一起学习的一尊一卑两位小姐,如今,一个是神州大地上数一数二的贵夫人,一个是暗杀首领的犯人。
众人顿时沉默下来,怀着对景氏领主的沉痛和恐慌,看着常信带兵迈步过来,把刺客带下去了。
“锋艺!”南宫铃莲也惊讶地立在原地了。她用担忧的表情注视着弟弟:“其实,你对茶渌薇小姐……”南宫锋艺回过身,依稀可见眼角强忍的泪水:“姐姐,不要管我!我自己、会承受的。”余下的仅仅是沉默。
收拾完一片狼藉的现场,地上的血迹渐渐变得乌黑。慕容绅呆望着眼前的一切,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他轻声喃喃着:“接下来呢?”“不!你还没签完字!”猛然间,一双淡蓝色的大眼睛瞪着他。
茶雪音仿佛是为了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似的,这个瘦小的女子,拼尽全力大声吼道:“由我代理首领!继续和谈!”慕容绅无言以对,默默坐下了——他还从来没看见过,一个女人的目光会那么锐利逼人。
事实上,任谁都明白,这时候最脆弱的,恰恰是表现得最坚强的茶雪音。
当余下的工作在机械苍白的冷寂气氛里结束后,她由一群官员仆从尾随着步出中堂——自从家族被灭以来,她还从未如此痛苦过。
那个银发金色眼睛的俊美青年还鲜活在她的脑海里,她的确恨过他,彻骨的深深的恨,但到最后都转化为了不顾一切的深爱,爱到骨肉浓稠。
但是,她绝对没想过,他会突然离开!
“或许,你只是想稍微任性一下……”茶雪音一个人低语。
但是……为什么?她曾经疯狂地诅咒他毁灭,但偏偏是现在,她最不愿失去他……茶雪音就在心如刀绞中感到眼前一片无声的暗夜,手脚失去了支撑躯体的气力。有坚实的人手把她扶住了,还传来阵阵惊呼:
“王妃大人!”“王妃大人,请振作!”“请相信、首领大人会平安的!”落日西沉,灰黑的天幕遮盖了最后一缕明黄的日光。
雍和城的一座宅第,已经围满了戒备森严的军士。一个年迈的军医从里面蹒跚步出来,带血的双手解下口罩,长舒一口气。
我做了噩梦了。
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我梦见最崇拜敬畏的那个人突然背叛了我,我受到追杀、最后被逼至绝路,起了反叛的执念。
我只是想活下来。活下来,颠覆整个神州大地,重建这片世界!那是记忆里万众沸腾的画面。“首领万岁!”“首领万岁!”“首领万岁!”无数民众的面孔,在无比的陶醉与兴奋中笑得灿然如花。热烈的欢呼声排山倒海,吹着来自齐昌城头高处的风,向台下招手……瞬间,所有的人流下了血,零落成尸体,无声委地。
为了一己的执念,我杀死了哥哥,牵连伤害了无辜,害死了患难与共的朋友,不惜枉杀忠良,牺牲了数以万计的民众……我,带着骂名,走向毁灭的终途……“杀了这个人!”仿佛看得到刺客手里明晃晃的利刃,杀了这个妄图统一神州的独裁者,天下才能实现仁道!
当初的愿望已经看到结果了,那就让我永远休息去吧——终究,神州大地能记住我:景树恒并非卒于764年,而是776年。
猛然间,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脑海里发问:
“你,又不想要命了?”“为什么?一直以来,我都一心想着生存下去,让更多的人生存下去。但到最后,最不想活下去的,是我自己……”回答的声音里带着嘲讽的因子:“笨蛋,在乱想些什么?”……结果。
景树恒没能就此走向毁灭。
幸亏随行的军医做好了应急准备,经过及时的全力抢救,使他离另一个世界差了一步之遥。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
属于人间的灿烂夕阳,正将金色的光辉透过帐篷的窗户洒在病床上,一缕一缕的光的脉络明亮地投射下来,宛如重生。
生与死,有时属于同一种语言。
我已经死了吗?
我只是还活着罢了。
景树恒感到全身动不了,但他能确认来自人间的光线,空气里飘进消毒水的味道。他在刹那间感到有些恍惚有些疑惑不解:自己为何会去寻死呢?一直以来,他不是都想活下去吗?
活下去。
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是了。他眼前又浮现出闵达呈在他眼前的自我了断的箭,不过这次,没等他回答,对方已经把剑送入自己心脏,然后无声倒下。
眼前浮现出长兄的面孔,釜水边滚滚流逝,他满身鲜血露出死前最后的惊惧,睁眼拷问着活下来的自己。有很多人不在了,而他是胜利者,脚下踩着他人的鲜血与白骨。
每个人,都懂得生存下去。
不过他一直以来追随的生存方式,到底又是什么呢?爱太浓烈,希望太深,轻轻兜一个圈,已是伤痕累累。
——那是存在于内心深处,名为理想的珍宝吧!
混沌而模糊的空间,几番晃动的重影后,眼前是最初宁邺的街市。而他就站在古旧无人的巷道口,双手在泥泞里探寻着什么。是为那一点点求生的本能吗?
一张百元的钞票掉在地上了,各种各样的鞋纷纷踩过,把它的纸面碾压得乌黑,挤得脏乎乎皱巴巴的。
他就这么呆望着,畏畏缩缩想伸出捡拾的手。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把他吓了一跳。
抬眼望去,高大的青年男子,一头蓬乱的橙发,熟悉的脸依然是夸张的笑容。
“松炉?”他蓦然一惊。
这家伙还在絮絮叨叨着:“想生存下去还犹豫什么啊?你不是想要钱吗?”还是那么爽朗大大咧咧的语气呢。
他蓦然哽住无法出声,只是望着眼前踩踏磨损过的钞票。
“虽然被踩成这样,但还是钱啊,想要就捡吧。可惜,现在我没法陪你了,拜拜——!”他依然吐着贵公子听不懂的话。
回答这话的,是17岁的焚瑄。他金色的眼睛里闪耀着灼灼的傲气:“你给我讲清楚,什么叫拜拜?”
眼前,已没了橙发的高大身影。
只是依稀记得,最后一瞬还见到那傻瓜回头,一抹欠扁的坏笑。
对不起,又有人要退场了。
但是,你的路,还没有结束啊。
无数鲜活的面孔一一浮现,那些人们,生存着,生存过。景树恒突然想起,从15岁那年重生到现在,正好十二年。
十二年可以发生多少事了?最初以为天大的绝境,现在想起来都不过是小小的热身。以后的每一个十二年,也不过如此吧。因为,一切还没有到停止的那天,都还要在不确定的未知中继续下去。
不过还在恐惧彷徨着什么呢?就算把自己一无所有丢到平民中间,他也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啊。
他早就知道了。
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穿透时间的距离,直灌入脑海,如同来自远古的祈祷,震颤着每一根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