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痛不欲生,不知道前路如何,也给我走下去……最简单的希冀,晨钟暮鼓般,敲击着每一个被神遗弃下的世人的诉说:
“走下去……”苍汲先生,您的一句话包含得太多了,恐怕我要用我的一生去参透了吧。景树恒似乎确信他听懂了——至少比起第一次听到的时候。
而今,照在身上的夕阳正一点一点地泛着热度,仿佛室内也充满温暖的明黄色。他略低下金色的眼睛,望着身上正裹着厚厚的绷带。因为没有死,接下来要继续忍受不会瞬间减轻的身体的痛苦,倒成了已知的事实。
金色的夕阳,还在注视着这片经历过纷争与和平的大地。比起这灿烂的光辉,任何人的人生都太渺小不齿了。
由于茶雪音的坚持,给神州大地带来和平希望的谈判并没有就此中断。在接下来几天里,她坚持不懈地代替景树恒,冷静地讨论着一项又一项的条款,能力丝毫不逊于她的丈夫。
结果,因为这场和谈结下友谊的,不仅是神州大地上仅剩的两位首领,还有他们的夫人。南宫铃莲对于茶雪音在如此危难状况下的坚强表现十分敬佩,她后来知道,这位比她小三岁的瘦小女子,早年是茶氏的养女,在国破家亡后爱上自己的仇人,不知付出了多大的勇气。当然,茶雪音深知,南宫铃莲也绝非简单的花瓶,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慕容绅和慕容氏。
这场和谈正式结束的时间是776年三月六日。但由于中途的悲惨意外,答应等景树恒稍微伤好后再各自离开。而其中因为景氏首领受伤,在接下来几天里,景氏的王妃连同各个官员纷纷索要更大的利益,客观地说,慕容氏在这场和谈中有些吃亏。
“简直就像是景氏首领使的苦肉计嘛。”南宫诚私下里愤懑不平,“我们的首领也太退让无所谓了!总之,回去后慕容氏的负担还很重。”身材修长而面相儒雅的他,其实是慕容氏里最厉害的猛将,此时他望了望慕容绅前去探病的身影,正不满地摸着自己手动脉上的针眼——他根本没料到在要给那个半死不活的首领输血抢救时,自己竟然成了唯一一个符合条件的。
“这是神的旨意也说不定。你觉得你信神吗?”慕容绅曾这样故作轻松地问他。
“神,不过是人们眼中被粉饰过的精神信仰实体罢了。”这是南宫诚的见解。
就这样,在和谈结束后,这两位首领再次会了面——本来是对等的首领,因为一人受伤,而变成了站着的人探望躺着的人。
知道了和谈的大致结果,景树恒并没有多大意见,继续勉强着交流见解。其间,慕容绅终于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他:
“当时,我们的将领已经把刺客拉住了,而你是面前被划,那么,即使你不冲过来,我也不会……”虽然事后诸葛亮无疑是最愚蠢的做法,要让伤重和疲累折磨意识模糊的景树恒回忆起当时在想些什么,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此时,景树恒静默几秒后,只是虚弱地笑了笑,带着玩笑的语调:“慕容绅,如果我死了,你会比我更贤明地统治整个神州吧?”
慕容绅先是一愣,当明白过来后,带着认真的责备口吻告诉他:“你如果死了我这里可很麻烦,失去了唯一的竞争对手和对等敌人,我还可以坚持让慕容氏不被腐化,但我的子孙呢?”
“说的也是。”慕容绅用平实的措辞说了些关心保重的话,然后离开了(最后还是勉强握了握手,景树恒依然逞强)。其实,若不是注意形象,他真是纳闷了:自己去年还口口声声发誓要斩下那银发的头统一整个神州的,怎么现在也开始犯这种犹豫和自省的毛病了?被景树恒传染了吗?
其实景树恒要说慕容绅“贤明”,还是曾经被打败过的有色眼镜在作怪。因为,这位号称可以与景树恒抗衡的慕容氏首领,曾经是慕容家庭里出了名的问题少年。生在崇尚个人奋斗与力量的慕容氏,却偏偏在各种荒唐颓废中浪费了大好光阴,若不是偶然遇见南宫铃莲的话。直到现在,黑发的年轻人还在后悔,没有趁父亲猝然战死之前多学些有用的东西——当然,景树恒知道这一切,要等到在以后的多年,两位首领作为朋友一次次的交谈闲聊中。
而目前,和谈刚刚结束,神州大地上漫长的和平岁月也正开始经受考验。双方经历了太多的纷争与变动,都还有许多事情等待着去完成。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毕竟,历史不是几个光辉的英雄带动的,是无数卑微的想活命的人。
寂静的房间里,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特护病房。茶雪音坐在床边,亲自为景树恒换药。他就像任人操控的漂亮人偶一般躺在床上,金色的眼睛有些倔强不甘,隔了一会儿突然说:“雪音,我想我能自己坐起来。”茶雪音毫不搭理地继续撤换那血糊糊的绷带,结果一根细纱不慎触碰到伤口,金眼睛的小猫顿时不情愿地叫了一声:
“唔……”痛的确是真的。
“忍着点,这场战争中的最后一个伤兵。”茶雪音虽然对此什么也没说,但看到她的眼睛景树恒就后悔不已了。她那深深透着心痛与隐忍的眼神,已经不需要添加多余的责骂。对于他来说,还只有她的眼神,能如此震撼自己的心。
相比起这几天一直在操劳的茶雪音,景树恒精神还算不错,他头脑依然清醒,念念不忘着公务,听茶雪音说和谈的情况。
“到底,我和慕容绅都不算是英雄,还有很多地方要改——回去后,我还要找那些人多讨论,希望能得到合理的答案。今年科举试行的名单马上就要公示了,不过我认为这个实验要花的时间太长,最开始几年还能正常运行,但接下来呢?极有可能形成盲目形式化的风气——我有些担心,但目前还没想到更好的办法。”景树恒躺在床上,在说完这段话后似乎放松地吐了一口气。
下一句,是他低声说给自己听的:“我再想一下。”茶雪音望着那金色的双眼,此时她内心已经翻江倒海——幸好,景树恒还活着。
“总之,神州今后总算得到和平了,我还要继续准备,我要把景氏划分行省,施行更严格的听命于我的管理。接下来还要继续发展领地内的新旧产业,这事就交给谢汾吧——不积累足够的资金,是无法实现迁都宁邺的计划的。总督府只是短期的权宜之计……不过话说回来,我是不是应该像慕容氏那样,给民众更多的权力?真是麻烦的问题。”他转过头等待着她的答复,“雪音,回去后,事情还有很多。”茶雪音点了点头。大概,在“死”过一次后,景树恒的精神里充满了异常的活力,到现在,他还要作为王者,带领臣民走下去。以后,当然也如此。
“嗯,你只要按自己的想法努力吧,我相信你。”不过她还是提醒道:“但是,我不相信你有刀枪不入的功能。”景树恒似乎浮现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他沉默地望向外面,窗户已经打开,外面的院落里,南国的花就要盛放了。据说当年庄媛国母组织五方和谈的时候,也是这样春暖花开的天气。然而仅供今人憧憬,不供复制和翻印。
强忍着伤口的剧痛,景树恒艰难地偏过头来,清晨的阳光正照在他精致的脸上。他嘴里依然喃喃着:
“今天天气不错,我想到外面走一会儿……”话刚说到这里,轻轻的一巴掌已经拍了拍他的脸颊,像教训不听话的小狗。景树恒虽然目光里有些任性,但终是静默着不吱声了——医生刚刚才提醒过,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离这个宏伟理想还差得太远。
景树恒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树木和阳光,茶雪音适时地为他把被单轻轻拉上去一点。就在手滑到床边时,他突然伸出手,下意识握住妻子的手。
“雪音。”这次的声音是充满温柔的请求的语气。
“嗯?”
“雪音,等回去以后,为我生个孩子吧——一直以来,总感觉亏欠你太多了。”茶雪音愣了一会儿,脸红了,随即露出略带嗔怒的撒娇表情:
“等你伤好了再说。”她捏了一下景树恒握着的手,把它握得更紧。景树恒的手,并不像一个贵公子的手,纤长的手指其实粗硬有力,好像随时昭示着他的特别经历和征服过的东西——不过到最后,每个人能拥有的土地,也不过是脚下的一隅不断变化着的时空。
南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太阳,北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太阳。
边境染血的土地上还会生出青的草,熙熙攘攘,生机盎然如斯。人间的神州,春日又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