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没事儿做的时候,就特别容易陷进想象与回忆当中去。从我记忆的开始处想起,一直往后,想到我大学毕业为止。这以后的许多的时间太近了就不用多想了,所以每在这样的时候我就会不可避免地想起许谣,想起姥姥,想起童年里的阳光,想起那棵开满白色花朵的老楸树。还有大学时候飞蛾里的我们,木木、顺子、吕晶、老张、徐通,这一串串熟悉的名字,现在都离我十分的遥远。只有我自己还在老屋里坚守着我们的阵地。我突然就又想起木木写在小星星上的那几个字:等着我回来。木木他们真的会回来吗?难道他们早就已经想到我会一直在这里,让我等着他们回来吗?还是那只是简单地写给她心爱的小星星的话。我想着就往夹层上走,想再去看看那星星。还没等我走上去,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我以为是古晓仪就快些走了下来,一看是本地的号码却是陌生的。我很有礼貌的喂了一声,那边传来了一句让我愣了半天的话。我没想到这个电话是顺子打过来的。他说,是小涛吗?我是顺子啊!连说了两遍。我说,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顺子笑着说,注意点素质行不!怎么像以前一样啊!我说,少废话,你在哪里啊?我马上去见你。我有些激动,声音颤抖的厉害。我在怀疑是不是刚才自己的想象应验了。我感动了上帝?很可笑的一个想法,但我的大脑还是不停地在想。顺子说,我在家,你待在老屋,我去找你就行了。我开始渐渐平静下来,但仍不相信这好似真的在进行的现实。我最后问了一句,你真的是顺子?不是开玩笑吧?声音软弱的很,像小孩害怕自己经营出来的梦破碎了一样。顺子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然后就挂掉了电话。我看着手机上的通话记录发呆,捏捏自己的腮部,还有些感觉,我在现实中被幸福砸了一下脑袋,我承认我很高兴、兴奋外加激动。
我看着顺子推门进来。大概是在国外当白领时间长了,顺子变得十分的稳重,以前的那种傲气没有了。但是一笑起来,从嘴角处还似乎能找出点儿感觉来。我走上前去,一比较才知道,变化的还有身高,顺子比我高出了一小截。我用拳头捣了一下顺子的胸膛,说道,也不差嘛!我们相视一笑。话突然出奇的少,或许是我在不自觉地给顺子些时间让他慢慢回忆起关于我们和老屋的那段时光吧。
顺子抬头打量了一下老屋的情况后说道,没什么变化,基本和以前一样。你也没变,和以前一样。我说道,你却变了。顺子歪过头说道,我变了吗?我变了的话,就不会一回来就来找你了。我说,这一点上你还不敢变吧。说完后呵呵地笑起来,顺子也跟着笑。顺子笑完后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挺佩服你的。我回道,过得怎样,你现在都可以看到了,佩服不佩服的就别说了因为我觉得你是在埋汰讽刺我。那会令我很难受。顺子用手拍着大腿说,那好,就不说这些了。我也是貌似人模狗样,其实心里一点儿也不痛快。所以就回来了。我问顺子,怎么?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回去了吗?顺子说,初步打算是这样的,不打算给人家干了,回来自己做。对顺子这个打算我承认的一点就是顺子有这个能力。我问,你这次回来没有拖家带口的吧?顺子笑呵呵地说道,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说,你在说我吧!吕晶呢?顺子说,自从我去北京,她去上海以后就断了联系了。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好聚好散吧,现在应该已经结婚了吧。我说,有可能,或许她在等你也说不定呢!顺子仰头一笑,接着说,别开玩笑了,我是死是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如果当初真想在一起,她就应该跟我去北京,但她却偏偏选择去上海,选择就选择,成全彼此,做件善事。
顺子看着我的眼,我知道他现在跟我说一件很严肃的事儿。我直接给他说,有什么想说的,就直接说吧,犹豫什么?顺子说,显然有些支吾,我在美国见过许谣,我差点儿被许谣两个字打得粉碎,心跳立马有些加速。但我依然故作镇静地问,她怎么样了?顺子缓缓的语气让我心里有些抓狂,顺子好像故意那样似的,我压抑着内心的急切心情。顺子说,许谣已经结婚了,在那里是个有名的工程师。我重复着,结婚了?工程师?顺子接着说,嗯,结婚了,还有个女儿,女儿叫许可心,长得挺可爱的。我抬头看着门外马路上的行人,不敢去看顺子的眼睛。嘴里低声说道,都有女儿了,一定很幸福吧?顺子反问我,你这几年就一直在这里等她吗?我说,没有,我为什么要等她。我知道她是不会回来的了,连姥姥的葬礼都没法把她叫回来,我又怎么能把她叫回来呢?我觉得我脸上的肉在不停地抖动,我控制不住它们。
我就跟她见了一次面,后来打过几次电话,并没有怎么联系。但我将她离开后的所有事情都讲给她听了。顺子继续说关于许谣的事情。我只是在听,或者根本没有听,我的思绪已经飘远,在时间上飘向过去,在空间上飘向远方,飘到另一个国度上去。许谣说,她对不起很多的人,所以她不愿意回来,她只是害怕再面对。在她的心里,姥姥依然活着,童年图画里依然有你和她,你是她最知心的朋友。我听着顺子说到童年,说到姥姥,我想着许谣模糊的脸,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许谣了。在我印象中的许谣的脸一直是她从未离开的时候的脸。我摆手示意顺子不要再说了,顺子停住了讲话,看着我。我低头说,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再听了。顺子说,我之所以给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不要再生活在过去了。我们还有未来,许谣对你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梦了。我叹了一口气说,我明白,我知道,我理解这一切。顺子的回来带给了我极大的喜悦,但喜悦过后又将我重重地摔进了痛苦的深渊。我感觉到自己被记忆的藤蔓紧紧地缠住身体,皮肉被勒得生疼。可我又不能叫出声来。只能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我很疼。
平静了之后我跟顺子说了我和古晓仪之间的事情,顺子似乎有些惊讶。我还不是非常明白他为什么惊讶。顺子说,我以为你这几年一直是离群索居呢,原来是有人陪着你啊!我苦笑了一下说,这只是最近半年的事情而已。顺子说,什么时候一块儿吃饭介绍一下吧?我点了点头说,好吧,不过她最近应该有些忙。我自己拿杯子到饮水机旁灌了半杯清水一口气喝了下去。我清晰地听到水灌进我肚子里的声音。我好像十分强烈地渴望那半杯水一样,我看着空了的杯底倒映出我模糊的脸,模糊,我害怕的感觉。我重又倒上半杯对着顺子示意。顺子说,我不渴,你自己喝吧。我然后一仰头又喝了那半杯水,声音像第一次那样清晰,我打了一个饱嗝,转身回到座椅上对顺子说,你知道木木的情况吗?顺子说,她呀!我也不清楚,后来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你有吗?我说,一毕业,你们就像自动消失了一样。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孤独终老,我一直以为我会那样。为什么就没有人再联系我?我一直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顺子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事。要不我们去学校看看吧,很长时间没有回去了。我本来还迟疑着,心中总有一个结拧在那里,但我不想拒绝顺子,所以就跟着一块儿出了门。
走到小武服装店的时候,我和顺子一块儿进去。小武见我回来了。问我,脸色怎么这么差。我说,来了个多年不见的兄弟,激动的。然后指着身后的顺子说,任永顺,海归。家是东兴区那边的。小武上前跟顺子握手说,你好,我叫段志武,跟小涛干兄弟。顺子也很有礼貌地说,你好,幸会!幸会!我说,别那么客气了,都是自己兄弟。小武说,一看任大哥就是有学问有涵养的人。我说,怎么,我就不像有学问有涵养的人吗?小武笑笑说,看不出来。我瞪了小武一看,顺子说,可别那么说,我可不及小涛。以后不用客气了。我说,是啊,不用客气,你叫他小武,你叫他顺子就行了。我分别跟他们两个说了昵称。我又问小武,李楠呢?小武说,李楠进货去了。我哦了一声说,我们先去学校看看,待会儿再过来和你聊。小武说,好吧,那你们先去吧,我还得照看店,不然跟你们一起去。顺子和小武告别后,我们就去了我们的母校。
顺子很仔细地看着学校里的一切,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似的,学校里的园心湖依然很大,以前就是这样的感觉,现在依然这样,没有一点儿变化。顺子说着,而我的感觉也是同样的。觉得和以前相比有什么变化没有?我问站在旁边像陶醉了似的顺子。顺子依然专注地望着湖心岛上的一些读书和恋爱的人们,说道,没有,就是前面多了些建筑。我听到顺子这句话,我才注意到园心湖的南面确实新盖起一批楼。楼顶是深沉的蓝色,却在灿烂的阳光的闪耀下闪动着精灵一样的光泽。我就住在母校的身边,却没有注意到它的变化。只是在恍然一瞥的时候才觉察出她的一丝皱纹。这让我想起我妈。顺子说,不同的是学校盖起新建筑了,而我们的妈妈变老了,我点头表示认可。我和顺子沿着以前熟悉无比的小路走着,旁边擦身而过很多人,没有人觉察出我们身在他们当中有什么样的不同,其实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个,当年我们也是一样。
我还不想多提一些想当年的事情,我笑着对顺子说。你不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一直住在它的身边,却从来不敢再踏进一步来。我心理上总有种莫名的恐惧感。顺子看着我,不说话,像是在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我便接着说,唯一的一次例外就是米茜和我们当年的辅导员请我来组织筹划文学节,呵,也算不上什么请。我只是推脱不掉了而已。米茜你还记得吗?我们系三班的那个。顺子回答说,记得,她跟你们辅导员?我点头说,嗯,他们两个结婚了,就是我们毕业后一年的事情。我理解你,顺子说。我在国外的时候,也经常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越想越觉的害怕。不知道怎么的,像是一块儿冰凉的地方,很想去摸,但又不敢触及。想想也终于回来了,心里踏实多了。你在这里也是活,我在外面也是活,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我和顺子去找我们当时想留下脚印的花坛,却在那里逛了三圈也没有找到。最后我们得出结论就是它已经不存在了。我和顺子只相视一笑,不想多说一句话。因为除了上课在校园里很难见到老师的身影,所以我们很幸运没有遇上我们认识的老师,因此就免除了很多不必要的繁文缛节。
转完校园,我和顺子就从学校的东门出去到海边,因为太阳已经落山,傍晚的海边还显得格外的清晰,因此人也就特别多。以坐着的、站着的、散步的情侣居多。顺子说,像这样的一对,每年总是增加,看不到减少的迹象。我微笑着说,孩子们都长大了。顺子说,你说话还是那么不留情面。我略作惊讶地说,是吗?我说话不留情面吗?然后就笑出声来。弯腰捡起一个海星,以前的时候我并不敢去拿这些东西,心里总是发怵,而现在可以拿起来了并且可以自由地把玩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进步了。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顺子接着我刚才的话说,你就装吧!我给他也拾起一个海星放在手里,说道,你以前好像不敢碰这东西的。我点头说是。顺子说,看来我们还是变了。我使劲儿把海星扔进海里,笑着说,这东西多了,也成害的。新闻上就经常播这东西害得养殖渔民血本无归的。我笑着说,那我们还真不该将那两个害虫也放进去,我们放进去的不是两条害虫,而是两件艺术品。
海浪一波一波缓缓地往海滩上涌,然后再慢慢地后退。一袭袭上来,再一袭袭下去,无聊的时候,看这样无聊的运动也会觉得挺有意思的。顺子感叹一声说,如果木木在这儿的话,我们的谈话或许就没有这么沉闷了。我环顾四周,身边有各式各样的女生,却没有木木那样清纯平静又大方的女生,在我们身边的女生个个都装的特别小鸟依人,因为她们不想浪费身边的“大树”,所以就全身心地趴在上面了。我回头说,也难说了,谁也不能保证木木现在没有变化,还像以前那个样子。如果她真的还像以前那个样子的话,我不相信这些年来她会不和我们联系。顺子的沉默好像在表示他对我说的话的认可。顺子和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看天、看海、还有看人。里面有几个是老太太和老头儿,从身体的体形上都看得出来。以前那时候经常没事跑出来看穿着泳装的女生,我现在显然也没了那种激情和欲望了。顺子双手放在身后支撑着身体,我用双手揽着膝盖,我们两个并排坐在海边的沙滩上,追忆各自的事情和共同的事情。我深切地感觉到一到沉默的时候,就是追忆到内心的地方。
顺子说,我想找回以前的自己和以前的我们。我看着顺子的脸说,一张经历过世事很多沧桑的脸。顺子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在说,我们两个努力一下吧,找到木木,找到吕晶,找回以前的我们。顺子没有提到许谣,而我也觉得关于她我是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用手拍了一下顺子的左肩,说,好的,这其实正是我这几年一直藏在心里的念头。我和顺子只是在重温我们以前的一种默契而已,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个。顺子这次回来大概就是为了找寻。而我早就被命运安排留在这里等他,等着这一天他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去寻找。有时候感觉特别的茫然,我们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别的什么也没有,因此感到特别的茫然。
顺子回来的这几天,我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没有毕业前,当时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连睡觉的时候也是他在上铺,我在下铺!我和顺子一块儿挤在夹层上睡觉,白天一块儿闲逛,还在网上查木木和吕晶她们的下落。我们满怀着热情,像以前一起在飞蛾做杂志的时候一个样。可是我们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获得一个令我们很欣慰的结果,寻找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我们依然没有打听到一点消息。我开始有些泄气,我觉得我应该诅咒她们。原来她们是这般的绝情。顺子也有些心里不顺,只不过他没有说出来。我们还是不断用手机发给以前的同学寻找她们的消息,收到的回复也是出奇的一致,那就是三个字:不知道。只是我们知道彼此,不管嘴上说什么,我们也不会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