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睡不着。整张床似乎变得很大。周围都是黑乎乎的,我的床也黑乎乎的,最后床和黑夜就融为了一体,我就在无边的黑夜里睁大眼睛望着另一边的黑。窗外有微弱的星光,一闪一闪。暗蓝的天空里偶尔有蝙蝠或者什么东西掠过,我眼前的窗子被风吹着,随着飞过的东西的翅膀一起扇动。我就想爬起来看看星空,看看蝙蝠或者其它。也许我什么都不想看,我只是想知道在我睡不着的时候,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是怎么样的。或者,其实世界以为我睡着了,它就显示出了真实的一面,但它不知道我其实没睡着,我悄悄地爬了起来,悄悄地看着它。
我趴在阳台上,眼前的茶叶厂黑沉沉的,路灯也熄了,以前有些灯火通明的厂房此刻也黑沉沉的。我只大概分得清茶叶厂的边界和形状。整个世界都是黑的。微弱的星光里,远处的茶山连绵起伏,像是奔涌的巨浪。我托着下巴,看着这一切,心想着,万一那些起伏的山脊真的拱起来该多好,他们能不能像电视里的神仙一样,突然变成了其他的呢?
山还是山,什么都没变。我瞪着眼睛望着这黑乎乎的一切,所有的神话就在这瞬间失效了。但是,慢慢地,我望见山间有火光,或者灯光。似乎有一个人在走路,拿着一个马灯或者一个手电筒。那个火光很小,圆圆的,沿着山间的小路移动,走一段就停一下,好像在等人。接着,我就看见山间冒出另外一个火光,或者说另外一支手电筒。本来在前面等着的那个看到后面的火光了,就又开始超前走。后面的一个走了一段,又想前面一个一样停了下来,等着后面。就这样,我看见山脚的火光冒出来一串。那些火光排成一排,慢慢悠悠绕着山间的小路走着,队形很整齐。我就在想,谁这么晚了还出来晃悠呢?而且还这么多人?
那些火光很奇怪,他们越来越多,就像前面那个人招呼了很多人,然后很多人就兴高采烈地跟着他出来看月亮。虽然今晚并没有月亮,星光也是那么微弱。我想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就眼睁睁看着那些快乐的小火球在山间越聚越多。那些火球慢慢地就聚到了一起,也就不再是一个一个的火球了,而是成了一个大火球。我心里一惊,就在想,这样会不会把整座山都烧着啊?这样想的时候就看到那些火球忽然猛地散开,就像爆炸了一样,星星点点的火星就炸了出来,炸得整座山都是火,我就惊讶地看到那座茶山被烧了。我眼前是一片火光冲天的景象,但是天空的星光即使微弱还是那么清楚,我还是能看到一闪一闪的星星。怎么这么奇怪?
那火持续得并不久,慢慢地就熄灭了。那些火球就凭空不见了。四周恢复了原先的模样,还是黑沉沉的山,黑沉沉的怪兽般起伏的山脊。我在阳台上目睹了这一切,顿时目瞪口呆。
天亮的时候我跟妈妈说,昨晚我看见对面的茶山上有一团一团的火,最后茶山还被烧了。妈妈就问我怎么回事。我把晚上看到的情景又仔细说了一遍。妈妈就不说话了,而是吐了三口唾沫在地上说,尘归尘,土归土,你们走你们的路,来扰阳人做什么。我听不懂妈妈念叨的这些东西,只是觉得,这个事情有点不对劲。
一天上课我都无精打采的样子,苗苗就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没生病,就是没精神。我什么也不想做,也不想动。苗苗凑过来的时候,我就说,昨晚我见鬼了。苗苗就吓了一跳说,你别吓我!我说,真的没吓你,我真的见到鬼了。马子洋听到这话就很好奇地凑过来问,真的见鬼了?鬼长什么模样?真的是青面獠牙啊?听说鬼会掐人脖子,你有没有被掐啊?我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怎么知道鬼长什么模样?要知道鬼的样子,那我不也成了鬼了?马子洋就很失望地说,你不是说都见鬼了嘛,现在又说不知道鬼的样子,骗人呢你?我就急了,龟儿子才骗人!我真的看见了!我看见一团一团的火在茶山上烧,然后自动灭掉了,你说这不是鬼是什么?马子洋就轻蔑地笑着说,这有什么啊,我还以为真的见着鬼了呢,这个东西算什么。我就说,不信算了,反正你也没见过,至少我还见到鬼举着火把了呢。马子洋就说,那好啊,我们去那个茶山看啊,看看鬼在哪儿啊,看看鬼的火把在哪儿啊。我也来劲了,就说,去就去!谁没胆子去谁就是软蛋!还有谁?
我们制定了一个计划,决定傍晚放学的时候去那座茶山找鬼在哪儿。我们是不许女生一起去的,女生烦得很,遇到一只小虫子都会大喊大叫,万一真的看到鬼了还不吓得魂都没了。出发的时候我们都学着电视里解放军的样子给自己打上了绑腿,用小布条把裤腿扎得紧紧的。据马子洋说这样做是方便走路,因为那山里那么多长着刺的荆条之类的,容易挂着裤子。后来我一想,应该是方便我们逃跑吧,万一遇到了鬼就能跑得快一些。
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出发了,我扎着绑腿,把书包紧紧系在背上,猫着腰沿着我昨晚看到的那条小路前进。秋天的傍晚已经有点冷,风嗖嗖吹着在山谷里穿梭。我们都绷紧着全身小心翼翼地前进。除了我和马子洋,还有另外两个胆子大的男生。我们四个人踩着脚下的乱石,像一群进山剿匪的解放军。
这个山谷很奇怪。高山的丘陵之间理应都是草地,可这儿却不长草,而是一片乱石,就像我在河谷里看到的被河水冲出来的浅滩一样。但是山上是没有河水可以冲出这么一块乱石滩的。而且这儿似乎没有多少人来过,荆条长得很长,荆条上的刺像狼牙一般突兀。加上晚风吹着,我们感觉凭空多出了一点豪装的意味。
在哪儿呢?你昨晚看的在哪儿呢?马子洋问我。我就站直了身子环顾了一下四周,其实我也记不得了。晚上在阳台上看的山和白天看的山完全就是两回事。比如我在阳台上感觉这茶山就是一个小丘陵,到了这儿才发现它这么大,我们走了半天还在山脚的山谷里转。我跟马子洋说,大概快到了。
一阵风突然吹来,我们就都打了个冷战。另外两个人就说,这哪儿有什么鬼啊,晶晶你就会吓唬人。我就不说话了,我怎么知道有没有鬼,又不是我要来的。我埋头继续走,后面三个人就跟着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在乱石堆里爬行。虽然是有点冷的秋天傍晚,可我们都爬出了一身汗。
爬着爬着,终于爬不动了。我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的胸口要爆炸了。于是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喘着气说,行了,别走了,咱们休息一下。马在洋他们就停了下来,边喘气边找地方坐。突然马子洋抬头看着我,脸色就变了。我奇怪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了?旁边的两人也抬头看着我,然后也吓住了。我就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慢慢转过头去,想知道我身后是什么。
原来我坐在一个新垒的坟包面前。墓碑还没有安上去,只有一堆黄土,黄土上架着一个纸扎的宫殿,很大很大,我抬头的瞬间就感觉这个纸宫殿简直铺天盖地朝我压过来,让我透不过气来。然后又一阵冷风吹来,我看到纸宫殿顶端的那只纸扎的白鹤在风里张着翅膀似乎要往天上飞去。然后我就一头栽了下来。
这是一趟很失败的冒险。我们没有遇到鬼,却被一个新的坟包吓破了胆,反正我栽下乱石堆的时候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周围围着一些人,还有哆嗦着的马子洋以及另外两个男生。我看了一下自己身上,没有哪里受伤,这就好。
我就问,这是怎么了?一个老婆婆就捏了捏我的手臂说,好了好了,比刚才热多了,阳气回来了。我就盯着老婆婆,想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但是老婆婆没看我的眼睛,而是起身拿了一碗水,朝我身上点了几下,嘴里又念叨着什么,然后又给马子洋他们点了几下,继续念叨着。马子洋他们几个衣服都被荆条刮破了,腿上的绑腿早已经松开,两条布带松散地耷拉在地上。想起之前我们的勇气,这瞬间让我有点羞愧。我们居然失败了。
妈妈扶着我的头,让那个老婆婆绕着我举着什么东西在念念有词。末了,老婆婆停了下来,很严肃地对妈妈说,今晚必须去找巫祝婆,等下你马上去,孩子我给你看着,阴气太重了,我压不住。妈妈赶紧把我放在床上,急匆匆就出了门。我不知道什么是阴气太重,只是觉得自己浑身无力,还好,脑子很清醒。我还能记住这些围在我床边的人,都是茶叶厂的,女人比男人多。他们都脸色凝重。此刻马子洋和另外两个男生被安排坐在墙角。他们三个脸色煞白,浑身抖动,像是在严寒里被冻的一样。我身上一点也不冷,我想自己肯定还是面色红润的,而且我也不抖,只是没力气而已。我不知道他们三个是怎么了。
老婆婆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她一会儿点了几根香朝天拜着,一会儿又跑到角落里烧纸钱,还吩咐在屋里的其他人去准备东西。什么红布啊,大公鸡啊之类的。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甚至觉得有点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