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回来的时候领来了一个打扮怪异的女人。女人包着黑头巾,低着头,不说话,背了一个黑色的布包。看来她就是巫祝婆了。我突然觉得这个巫祝婆很眼熟。她走到我床前,看了我一样。她的整个脸都在黑头巾里,我什么都看不清。然后她转身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一边袖子空荡荡的。这不就是以前被蛇咬了然后我救过的那个女人吗?
我就想喊妈妈,可是奇怪的是,我明明喊出来了,却什么也听不见。我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出来了,可就是一出口在空气里化成了一团雾,消失不见了。我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看来我真的中什么邪了。我想动一下,这时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了。我像个废人一样瘫在床上,只有眼珠子还在咕噜噜转着。
老婆婆就给巫祝婆行了个礼说,你看,孩子都在这儿了,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你就给看看吧。巫祝婆不说话,还是低着头,整张脸都在黑色头巾里,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巫祝婆轻轻点了点头,老婆婆就招呼妈妈把小桌子什么的摆到客厅正中央。小桌子上摆了一个香案,上面插着三炷香,还摆了一些水果啊什么的。老婆婆就让一个男人把大公鸡给杀了,血淋淋的就扔在桌子上。
巫祝婆坐在小桌前的一个小凳子上,抬起头打了个哈欠,然后深深地把头低下去,埋在膝盖里,像要睡着了一样。周围的人都屏息静气,只听到有人不小心的咳嗽。巫祝婆在一片不寻常的安静里慢慢开始抖动起来,两只脚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一样越抖越快,接着就抬起了头。抬头的瞬间,黑色头巾就滑落了,我仔细看了一眼,确实是那个被蛇咬的女人。巫祝婆闭着眼睛,毫无表情,嘴唇也在轻微抖动。
抖了一会儿,巫祝婆开始唱了起来。唱的是一种奇怪的曲子,听上去既觉得很舒服,但是又头皮发麻。唱着唱着突然高喊了一声,然后就安静了,周围人顿时大气都不敢出,全都像呆掉了一样。我也吓了一跳。
然后巫祝婆开口说话了,但是声调很奇怪,就像从一个遥远幽深的洞穴里传来的声音一样。一直在旁边的老婆婆就赶紧倒了一点酒在杯子里,然后在桌子边烧了一些纸钱。老婆婆边烧边问,你是阴间的人,我们是阳间的人,你走你的路,我们走我们的路,各不相干,你在这样就别怪阳间人不客气了。这话让我很奇怪,为什么老婆婆说巫祝婆是阴间人呢?听了这话,巫祝婆怪笑了一声说,谁也不挡谁的路,我在走路你别扰,扰了我就不客气。老婆婆就生气了,拿起大公鸡,在大公鸡脖子上沾了一点血滴在酒里,然后举起酒杯在客厅里绕了一圈,边绕边说,冯家祖宗在上,后辈冯晶晶遇孤魂野鬼拦路,你们若不出来,愧为先人!然后把红色的酒往空中一洒。在洒酒的瞬间,我仿佛看见空气里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烟雾缭绕的客厅里,似乎大家都吓了一跳。
老婆婆和巫祝婆两个人就像两个在战场上针锋相对的对手,一个说一句,另一个又反驳一句。我以前在楼下遇到过老婆婆,她总是佝偻着腰,颤巍巍走着,或者在哪个花坛边晒太阳。可是今天她却变得充满了力量,一会儿大声跟巫祝婆说话,一会儿又站起来烧纸啊洒酒啊什么的。仿佛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场仪式进行到最后,似乎是那个鬼被赶走了。巫祝婆从刚才的癫狂奇怪状态中恢复了正常,也不再戴着那个压抑的黑色头巾。老婆婆还是赶着在各个角落烧香,今天她格外忙碌。
我在床上看着这一切,什么也说不出来。仪式结束的时候妈妈来揉了揉我的手,对老婆婆说,开始热了。老婆婆严肃地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又把我的嘴张开,看了一下说,没事了,多休息就好。妈妈说,真是谢谢婆婆了。老婆婆就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说,谢什么啊,我老婆子一辈子就给人帮这么点小忙,对了,巫祝婆今天没出什么事,说明这个死鬼是个善良人。妈妈就叹气道,也不知道孩子在哪儿惹了这死鬼,人都死了还要缠着孩子们。老婆婆就吐了吐唾沫说,去去去!以后别再来打扰我们阳间人!
我不知道我中了什么邪,遇到了什么鬼,但我确实在床上躺了两天。妈妈就忧郁地看着我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多灾多难啊。我压根不觉得自己多灾多难,我妈妈总喜欢把事情夸大,我只觉得自己很神奇,能遇到别人遇不到的事。
回到学校上课的时候,苗苗很好奇地问我,你和马子洋真的见到鬼了?我就转头看了一下马子洋,他正口水横飞地跟人描述见鬼的细节,完全没有了几天前的狼狈样。我就对苗苗说,你去问他吧。苗苗就用一种鄙视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说一下又不要你命。我就说,是啊,我胆子小,马子洋胆子大着呢,你去问他吧。苗苗就撅着嘴把头别到一边说,无趣!
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见鬼什么的这么好奇。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见鬼,我更愿意相信其实我是见到了另一个神奇的世界的景象。而那个世界,不阴间,不是死去的任何人,而是一些和我们一样的,见到我们也会很惊讶的生物。即使,我在内心深处深深觉得,这个世界除了我们,再也不存在另一个可能的世界,但我仍然愿意相信,只要我想知道,那么还是会有另外一个神奇的天地等着我去到达。就算谁都不理解,就算大家都觉得我发了疯。
我跟妈妈说,那个巫祝婆没有了一只手臂,被蛇咬的。妈妈就问,是不是你以前在田埂边看到的那个?我说,就是她。妈妈就笑了笑说,巫祝也会被蛇咬啊。似乎妈妈也和我一样,并不觉得那些所谓的鬼神有什么了不起。
在我心里,了不起的只有爸爸,还有那些茶叶厂的工人。这个世界除了人,没有什么那么了不起。但有时候我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说了不起。我们说一个人很厉害的时候就说,那个人很角色。这是个很高的评价,当然,吹捧别人的时候可以用,平时是很少真心说谁谁很角色的。而我真切地知道,茶叶厂里有个人,即使在酒桌上吹牛,大家也不说他“角色”,因为他太不“角色”了。
那是一个瘦高的,沉默寡言的男人,脸色很白,别人都穿绿色的旧军装,可他总是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有时候别人以为他是厂里的技术员或者工程师什么的,可实际上他只是个工人,每天负责在热腾腾的车间里翻炒茶叶。他的工作跟写字什么的拉不上关系,但是他上衣兜上永远插着一支钢笔,跟书记厂长或者秘书什么的类似。茶叶厂的人越来越少,很多熟悉的人都不见了。但是我总能看到他,他依然像以前一样,每天早上准时出现,推着单车去厂区上班。我就纳闷了,现在还有什么班可上吗?
这个瘦高的男人有一个也很瘦高的女儿,但是我从没看到过他老婆。他女人也很苍白。我中邪的时候,这个瘦高苍白的姑娘也和很多人一样到过我们家的客厅。但是人太多了,而且烟雾缭绕的,我也看不清她的面孔,我只觉得她比很多人都白,白的甚至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这个姑娘据说是想进茶叶厂上班,最后没进成,因为很不幸的是,茶叶厂倒闭了。
上学的时候我经过她家的楼下,看到那个苍白的姑娘在窗边忧郁地看着远处。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音乐老师。只是音乐老师是红润的,也没这么高,只是眼神里都有一种类似的忧郁。即使音乐老师每天都笑着,我还是能从她的笑背后绝尘到那一丝忧郁。我就站在楼下望着楼上那个忧郁的苍白姑娘,想象着她是一尊雕像,又是我的音乐老师。
可是音乐老师早就不见了。我们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我在想,要是这个苍白的姑娘也会唱歌,也会拉手风琴,说不定她也能当我们的音乐老师。遗憾的是,我真的没觉得这个姑娘会这些。她总是呆呆地,跟她的爸爸一样沉默寡言。要不是茶叶厂的人越来越少,我还真不知道茶叶厂里还有这样的人。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就是,太没存在感了。
但是这么没存在感的一家有一天也来了一次存在感。我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很多人围在小广场里叽叽喳喳地讨论什么,讨论得很起劲,连正在洗衣服的那些婆婆都扔了盆里的衣服聚到说话的人身边,完全不顾水龙头里的水一直在往外流。在学校里老师一直告诉我们要节约用水,我就过去把水龙头给关上。刚一关上,一个婆婆就尖叫起来,诶呀!这孩子你干嘛啊!我还在洗衣服啊你怎么就把水龙头给关了!我说,水都流到地上了,多浪费啊。婆婆就夸张地跑过来,边跑边说,没有水怎么洗衣服啊?你家洗衣服不用水的?啊?我就说,帮你节约水你还骂人,再也不管了。婆婆就很很刻薄地说,哟,敢情我求着你帮我关啊?是,你家洗衣服不用水,那就不浪费了,就跟那谁家一样,生孩子不用老公的,自己就生了。
我妈妈听到楼下我的声音了,就探出头来看,然后就看到这个洗衣服的婆婆再骂我,于是她就跑下楼来,指着婆婆说,积点口德!我家孩子怎么了?就关一个水龙头而已,至于这么骂人吗?别人家生不生孩子关你什么事了?有本事别在背后嚼舌头,到人间面前骂去啊?跟一个孩子置气算什么?然后妈妈拉着我就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