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未定之约
木槿胸前插着一把银色匕首,鲜血直涌,一滴滴雪落在白色长裙上,开出一朵朵血色莲花。
“槿儿……”慕子谦推开怀中的苏烟,冲上前搂住木槿飘然坠落的身子。
黑衣人意在苏烟,见杀错了人,从腰间拔出两枚铁钉,向苏烟打去。
苍黛飞身一把将苏烟按在地上,躲过铁钉,拔出自己发间的银钗,刺向黑衣人。黑衣人侧身一躲,再次打出两衣人纠缠。
苏烟一下水,就发现水下有人拖住自己的脚,拼命挣扎地喊道:“相公,救我!”
慕子谦轻轻放下木槿,纵身跳入水中。谁知水中窜出一人,同样黑衣裹身,一把长剑闪着寒光向慕子谦刺来。
忽然一把古琴挡住剑势,那一把剑刺穿琴身。黑衣人眼中闪出惊慌之色,可剑势太快,根本来不及收回。
众人盯着台上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得直冒冷汗。
由于船板早被毁坏,离舞台最近的夜阑、青宿、连朔此时才跃上画船。
台上的黑衣人瞬间甩出五枚铁钉,纵身跳入水中。水中的黑衣人立刻把剑潜入水中。
“站住!”苍黛躲过铁钉,飞身将持剑的黑衣人拦住,还未交手,便见空中一个蓝色身影落下。
“姐姐,快救我!”远处一枚铁钉朝空中坠落的连朔打去。
苍黛飞身抱住连朔,两人退回了舞台上。
再往水中一看,两个黑衣人早已消失不见。
“木槿,木槿,你……”夜阑跳入冰冷的水中,才发现那把剑一下刺穿了木槿和慕子谦两人。夜阑情急地封住木槿穴道,苍黛等人慌忙将水中四人拉上船。
苏烟毫发无伤,见血液不止的慕子谦,怨恨哭喊道:“相公,你可好,你不要吓我,我们还没有喝下合欢酒,你不可以的……”
青宿蹲下一看,剑上有毒,这伤刺中心肺,已经无力回天。
慕子远游上船,见千素无碍才蹲下身搂住慕子谦。
十里水岸一片混乱,宾客四下散去。
阿若机灵地搬来一块木板架上,苍黛提前赶到楼中准备草药。
夜阑不再理会身后的一切,紧紧地抱着木槿向楼中走去。见怀中的木槿缓缓闭上眼,悲从中来,哽咽道:“木槿,再坚持一下,你会没事的……”
鲜血依然不停地流着,夜阑加快步子,不停地对木槿说话:“木槿,不要睡,云浮姐姐在穗芳阁等着你,我们还要一起泛舟湖上欢歌起舞……”
“子谦……”木槿睁开眼,欲抬头寻找着慕子谦的身影。
“木槿,别动,你两次救他,值得吗?”夜阑满腔愤恨,若木槿性命不保,她自会一剑取了慕子谦性命。
“我……很傻,假……戏……真做,我真……的很……傻……”木槿双眉痛苦地皱在一起,嘴角却化出一抹浅笑,痴情,落寞。
“别说话……”夜阑用力地摇头,泪水被强忍住。
“夜阑……你一定很累很累吧,你身子不好,慢些走吧……”木槿眉目间痛苦的神色退了些,轻声地笑道。
“不累,我不累……”再也止不住泪水,夜阑拼命地冲向楼中,脚底的台阶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
苍黛提着药箱迎了上来,拿出一颗丹药让木槿服下,又拿出一些药粉洒在伤口上。
“夜阑,你抱着木槿不要松手,万一扯动伤口,便……”苍黛话未出口,转身便出门看其他人的伤势。
夜阑抱着木槿坐在椅上,泪水断了线般落下,喃喃道:“木槿,是我害的你,都是我,都是我错了……”
“不要哭,我没事的,只是想睡一会……”木槿想要伸手替夜阑擦干泪,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年前是你在随州烟柳巷救了我与云浮姐姐,无论你作何事,我们都会竭力帮你的……”木槿缓缓开口,疼惜地望着夜阑。
“都是我害了你的,木槿,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要坚持住,不要睡,千万不要闭上眼,好吗?”夜阑一脸悲伤,抱着木槿向火炉旁靠了靠。
“夜阑,你最最可怜了……”木槿神识开始迷离,语中尽是怜惜和同情。
“你……累……吗……”
“不,不……累……”
“累……了,回……栖……雪山吧……”木槿的声音越来越低。
“木槿,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雪莲花开的样子,我带你一起回,一起回栖雪山,那里有好多雪莲花,好多雪莲花……”夜阑紧紧搂着木槿,害怕一松手,什么都没有了。
“我……睡……会……”木槿无力闭上眼,嘴角淡然一笑。最后两个字未发出声,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夜阑抱着木槿一直坐到天明,不发一语,盯着火炉中的火,内心陷入了沉重的自责中。
她要复仇,她只想杀了慕延年一个人,她只想让慕家彻底败落。她内心充满了仇恨,却没有让她失去最后的理智,没有让她嗜血乱杀。
当年,师父站在高高的栖雪山顶,传授第一招剑式之前,便让夜阑立下重誓,此生用剑以侠义之心御之。
以侠义之心御之?
她还未握剑,便有人因她而死。
指尖的温度越来越凉,仿佛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归于最孤寂的冰封雪原。在皑皑雪原里,时间无限绵延伸展,陪伴着永恒的凝滞的苦寒。
冷,冷到心间撕裂。原来,还有知觉。
夜阑翻身坐起,缓缓睁开眼。屋内摆放着四个火炉,全是木炭燃烧的声音,夜阑彻底从梦里清醒过来。
“木槿!”夜阑脑中浮现出木槿留在脸上的最后一抹微笑,亦如当年初见。
“三位姐姐,我是木槿,她是我的姐姐云浮。”一个身着翠色短袄的少女拉住自己的衣角,轻咬下唇,还有些惊魂未定,好半天才抬起头,眨着明亮如月的眼睛,话刚说完,又害羞地低头一笑。
两年前,夜阑等人路过随州,从一群山匪手中救下出两名女子,正是云浮和木槿。
一路同行,几人纵情肆意地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泛舟湖上,吟诗弹琴,五个年纪相仿的女子将属于自己的欢笑洒满了清嘉湖。云浮和木槿将夜阑看作是自己的恩人,倾心相待。夜阑得知两姐妹无家可归,便在随州城中开了处酒楼,名曰穗芳阁,生意上的事情悉数交给机灵聪慧的云浮。
自己则与二位师姐在陌南城打点西风楼。木槿不舍夜阑等人,便一同来了陌南城。
“大当家,你成日一身男子装扮,陌南城中的姑娘都被你迷的晕头转向了!”那时,木槿故意大笑,与苍黛一起打趣自己。
“夜阑姐姐,你为何一直望着河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你可以和木槿说的。”那时,木槿总会露出心疼的眼神。
“慕大少爷是一个不坏的人,木槿不讨厌他的。”那时,木槿从慕子谦房中出来,望着立在门外的夜阑,轻描淡写地一笑。
她是知道一切的,才会主动迷惑慕子谦。
自己,从头至尾也未开口阻拦。
自己才是真凶。
夜阑深吸一口气,她想知道木槿最后未说口的两个字,到底是什么?
直到不久之后,濒临死亡之际她才恍然明白。
生者释然,死者心安。
勿。
念。
夜阑强止住思绪,起身披上长袄,轻推开门,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雪白。满院银装素裹,台阶、屋檐、水池都积了厚厚的雪。
“阑儿,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屋去。”千素端着汤药从回廊另一侧走来,见夜阑立在迎风口,一把将夜阑拉进了屋内。
“大师姐,木槿她的……”夜阑嘴中的话还未完,千素已倒好汤药递了过上来。
“那两个黑衣人很快就会找到,你莫要太伤心,切莫伤了自己的身体。”千素尽量淡化木槿的死给众人带来的悲痛感。
夜阑喝完汤药,放下碗,语重心长道:“大师姐,木槿的事云浮姐姐还未得知,今日入夜,你就和阿七一道回穗芳阁,好好地陪陪云浮姐姐。”
“好。”千素端着药碗起身,心下觉得突兀,夜阑为何如此心急地安排一切。思索片刻,千素还是点头答应了。
“大师姐,今夜我便不相送,你与阿七走水路到随州,自会有人前来接应。”夜阑内心担忧慕延年会再次暗下毒手,只想趁早将身边的人送走。依千素的性子,若不以此为借口,是决不会离开陌南城的。
千素走至门外,再次回头望着一脸疲倦的夜阑,眼中有些湿润,她感受到了夜阑心底的焦虑,她知道夜阑在保护着和顾及着自己。昨夜的刺杀,看似冲着苏烟而来,实则整个西风楼都陷入了危险之中。
两人各怀心事,却不愿意轻易地多加追问,她们都知道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不愿成为彼此的负累。
“阑儿,照顾好自己,师姐会陪着云浮妹妹,穗芳阁的事勿需劳心。”千素回首,柔声道。
夜阑不舍地望着千素,努力地保持镇静,她知道这一别或许,或许,就是永远了吧。她很想起身扑到大师姐的怀中,贪婪地享受着大师姐对自己的宠爱。
千素缓缓地将门关上,会心一笑道:“阑儿,再歇会吧!”
门关上,未过许久,苍黛推门入屋。
“阑儿,你昨日体内寒气在五脏横行,只好给你服一粒归元丹,你若感觉异样,定要及时与我说。”苍黛探了探夜阑脉象,见无大碍,稍稍放下心来。
“慕子谦,现下怎样?”夜阑问道。
“昨夜我暂时用药替他留住最后一口气息,最多撑到今夜子时。此次之事,虽是慕延年布下的局,但他未曾想到会取了自己儿子的性命,我担心他会狗急跳墙再下杀手。”苍黛握住夜阑冰凉的手,安慰道:“楼中的妹妹们,我已重金遣散,还留下几名伙夫和乐师。威远镖局的杨二爷刚至城内,今夜一切都会处置妥当。”
“二师姐,十箱黄金走山路出城,让杨二爷等人护送大师姐和阿七走水路绕到九曲十二滩至随州。”
夜阑仍难以安下心,筹谋片刻,又道:“那本帐册单独取出,先留在此处,我还未寻到合适的人上禹州,稍有差池揭发慕延年十年来私贩假盐的罪名不成,我们反会遭人反咬一口打入大牢。”
苍黛坐在一旁回想着昨夜的情景,越发肯定道:“昨日最先出现的那个黑衣人,从打出铁钉的手法和力道来看,应是一名女子,这女子对西风楼的情形十分熟悉,趁我们不注意之际,便沿着水岸向下行,他们早知前方是一处河滩,河滩旁是一灌木丛,纵是有人追了上去与他们纠缠打斗,他们也可直接翻过灌木丛进入龙岩山,那时山大树多,我们抓住他们的机会就很小。当时我刚欲上前,却因连朔而慢了半步,还有那位深藏不漏的风公子,从头至尾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并未出手。如果这些都是巧合,我反而愿意推翻我所有的想法。”
“那位风公子很不简单,我们再等等,看慕老贼下一步棋如何走。”夜阑握紧拳头,隐忍道:“木槿的仇,我会一并清算。此刻,我想出门探望一下那位风公子。”
“一切小心!”苍黛起身出门,便去处理西风楼中的事务。
夜阑对着案上的铜镜,用水轻轻地擦拭着脸部。原本硬朗而略带清秀的脸消失不见,出现了一张完全不一样的脸。那张脸让人过目不忘,线条柔和,肤如凝雪,细长的眉毛下是一双含着秋水的眸子,若展颜一笑,便让人如沐春风,可这张脸丝毫没有笑意,倒透着三分凉意。这是一张女子的脸,它的美不同于千素的纤尘不染,不同于苍黛的风韵流转,更不似木槿的清丽温婉。给人说不出的感觉,有些,有些像风的感觉,和煦春风,抑或萧瑟寒风。或者如莫庭江所言,千素如雪莲花,苍黛似红蔷薇,夜阑便是那传说中的碧落草。没有人见过真正的碧落草,但韩庭江笑着对慕水意说,夜阑就像一株碧落草。
夜阑望着镜中的容颜,这张脸是属于一个叫颜寄尘的人。颜寄尘,有些陌生的名字。
换上一身碧绿长裙,夜阑飞身离开西风楼,雇了辆马车,缓缓驶向朱榭大街的方向。
晌午时分,天色短暂放晴。倏然间,随即又灰沉沉地暗了下来。青石板最上层的积雪渐渐消融,此刻又凝结成了薄冰。
一辆马车在寂静的巷子口停住,夜阑付了银两便独自向巷子中走去。这巷中两侧原本栽满了梧桐,如今只残留下几个树墩,想是某个贪财者将树木砍了去换银两。
夜阑闭上眼,凭着记忆中的感觉一步步向巷子深处走去。
“三,二,一!尘儿,抓到你了!”
“尘儿,不许耍赖噢,你去后院拿六个馒头来,小心别被吴婶发现了,我就在这里等你!”
“尘儿,这雪人……真好看,像个大馒头!”
“快,快爬上来,大黄咬人可厉害了!我们就拿了几个馒头出来,真是条烦人的狗!”
女孩坐在树上,掏出一个口袋,看了一眼,伤心道:“阿馒哥哥,馒头,那个,大黄追我,都掉了,只剩下一个了……”
“那我们一人一半,看谁先吃完!”阿馒拍了拍女孩的头,掏出仅有的一个馒头分成两半,往嘴里塞了一半,将剩下的一半递给了女孩。
夜阑睁开眼,到了。
“归尘居”三个字刻入夜阑心底。阿爹、阿娘,阿馒哥哥,尘儿,归来了。
两年来,夜阑一直没有踏入过朱榭大街,她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今日,她必须回来,回来面对所有的一切。
夜阑伸手欲叩门,脑海中忽然闪过一片血光,血从一把剑上滴落,汇成了血海。除了血,没有其它任何的画面。
“姑娘?”夜阑手扶额头,面前的门忽地开了,一名温和的男子出现,正莫名地望着夜阑。
“云鹄,大白天的哪来的姑娘?”黑鹰在门内打趣道。
云鹄警觉地握住袖中的银针,不动声色地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夜阑欠了欠身,低眉道:“多谢公子关心,不知可有一位风公子住在这里,我有些事寻他。”
“风公子?”云鹄闻言,拱手笑道:“姑娘原来认得我家大哥,快快请进!”
夜阑跟着云鹄入了门,穿过一处假山,进前堂坐下。
“姑娘,请坐,不知如何称呼?”云鹄领着夜阑坐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