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那两个人出现的时候,这间密室明明没有任何的出入口,小楼曾经用警用手电的最后一点电量朝四周照过,这里只是一间如同三星级宾馆标间大小的石室。眼前的这条甬道似乎是突然出现的。刚才的照明条件有限,石室的四壁下方有没有这几级台阶小楼不敢肯定,但是绝对没有一个甬道入口这么大的豁口,也就是说一定有什么机关在刚才启动了。
这似乎不太可能。因为就这里的石壁粗糙程度来看,不像是现代精密工程,而且如果要打开一个这么豁口,这个机关应该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但如果这个机关确实存在的话,那么刚才那两个人的突然出现,以及后来的消失都变得可以解释了。
小楼打开电子手表的绿光,检查了一下甬道路口的石壁,没有发现任何可移动石门的迹象,顺着入口边缘向上看,这个豁口一直延伸到石室顶部,也就是说,即便真的有一个石门,按照重量来计算的话,至少有十几吨重,要移动必然会发出巨大的摩擦声。
假设石门能够向上移动,也就是说上面应该还有另外一个空间,而且高度至少不应该比小楼所在的这一间矮,其它方向同理。换一种说法,这里并不是单一石室,而是一个拥有一定规模的建筑群。
随着视线的移动,小楼发现了另外一个变化:石室的顶部,那些诡异的沟壑不见了,流动的血液也不见了。如果小楼不是脑袋被马桶盖夹过产生幻觉的话,也就是说,这件石室根本就不是小楼醒过来的时候所在的那一间!究竟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才能让一个神志清醒的人,先是绕着一个点不断转圈圈,莫名其妙换了一个房间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小楼身后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了那种已经无比熟悉但更加憎恶的声音——
“你是谁?”
如同被蒙在口罩后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忽高忽低。这些诡异的声音,在小楼身后的石壁间来来回回折射扩大,仿佛圆形观礼台上的看客们,对卑贱的角斗士最无情的嘲笑。小楼转过身去,旋即一个踉跄,差点没站住。
身后的石室里密密麻麻布满了幽绿色的光,在黑暗中仿佛镶嵌满夜幕的星斗。就这些幽光分布的纵深来看,这间石室已经变成至少有一个足球场大小了。这些幽绿的光不仅仅是停留在地面上,墙上也有,石室顶部也有,而且他们正像萤火虫一样向小楼这边移动过来,不再是缓慢地靠近,而是如同扑火的飞蛾那样,不停地朝夏天街边的路灯上撞去。
来不及多想,小楼立刻把电子表拆下来拿在手里,按亮之后拔腿就跑,也不管这扇突然出现的门后面,是不是有更大的危险在等着他。
心跳鼓动着血液,喷张的脉搏几乎就要把呼吸堵住,时间在惊惶的恐惧中不知不觉地流失,甬道依然还看不见尽头。小楼凌乱脚步的回音和错落的呼吸声在石壁间冒冒失失地回荡。身后的幽光越来越近,像一个野蜂群般围攻上来。
小楼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在这种地方,那些怪人是靠什么来维持体能的?也就是,他们吃什么。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差点把小楼的天灵盖给整个掀起来了,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无数张没有毛发脸贴在自己的脑后,嘴角扬起贪婪而嘲讽的笑意。
稍稍一分神,脚下又出状况,小楼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身后如同鼓点般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小楼试图爬起来,但这一跤摔得不轻,他龇牙咧嘴地折腾了半天也爬不起来,右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膝盖撞在了一块石头上,伤得不轻。
石壁间回荡的声音,此刻变成了蝗虫掠过庄稼地般铺天盖地,小楼几乎就要绝望了。这时,地面倏地开始旋转起来,不是像旋转木马那样整个底盘连在一起的旋转,而是如同筛糠的簸箕。地面上的石子仿佛底部漏了一个豁口的流沙般,围绕着小楼这个圆心迅速地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大。
胸口像被压路机碾过一样窒息,肺都快从嘴里挤出来了。这些旋转的石子像野兽的口般将他往地面下吸,还没反应过来,死亡之手拽住了他的一只脚,将他拉向无底的深渊。
小楼拼命地挣扎,不但没有任何效果,反倒加快了下沉的速度。这时候第一张没有毛发的脸已经跳到小楼的身边了,借着对方手中幽绿的光,小楼看见他正在贪婪地笑,发出频率极高的诡异声响。
他的上嘴唇以不可思议的程度向上翻,露出暗红色的牙床,仿佛是泡在地沟油里的假牙,呼出陈年的腐朽之气。
如果被这种东西抱着啃,还不如长埋地下。小楼这样想着,就放弃了挣扎,静静等着流沙将自己吞没。但没想到就在小楼停止挣扎的同时,流沙也停止了旋转。小楼就这样被卡在中间,上也不是,下也不能。那张没有毛发的脸,微微靠近了一些,伸出手掂了掂小楼的下巴。紧接着,更多的脸出现在微弱光线中,像掀开柜子底层一块忘记放了多久的咸鱼,一整窝密密麻麻蠕动的蛆争先恐后地涌入小楼的视线里。
小楼本能地闭上眼睛,静等着那一刻来临。
突然,夹住小楼的流沙松动了一下,然后他就被整个吸了进去。在最后一个意识中,小楼明白了刚才流沙之所以停止旋转,只是饱餐之前,停下来舔了舔嘴唇。
完全的黑暗中,小楼感觉自己正在不断地下沉,上方那些没有毛发的人正扑在流沙的上面拼命地挖掘。奇怪的是,虽然眼前是完全的黑暗,但小楼的呼吸是正常的,难道这些石子大小的流沙缝隙,真的足以流通呼吸所需的氧气?而且,在同一地方,为什么流沙只把自己吸下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楼感觉到下沉似乎停止了,但又不敢确定,根据初中物理老师所说的惯性定律,在匀速运动的情况下人类感官是无法察觉的。
小楼被困在无尽的黑暗中,虽然暂时没有危险来索命,却感到更加无望。脱水的症状加重了,干涸的感觉从喉咙一直延伸到支气管。知觉正在一点点流失,生命的尽头似乎已经不远了。
就在这时,一股幽绿的光仿佛圣洁的救赎之光般再次亮起来,因为小楼听见了嗡嗡声,也就是说,那是他的手表。
在借着微弱的光亮看清眼前的状况之后,小楼旋即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刚才发生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见了,小楼又回到了他第一次醒来的那间石室。
如果不是真实地经历过,小楼一定会把这次事件当成怪诞小说来看。假使现在的他知道自己还能出去,并且最终得以窥探整个阴谋的全貌,他就不会为了眼前这一点“平常的小事”感到惊奇。当他后来得知这间密室的全部玄机之时,除了耸耸肩膀付之一笑,更多的却是感慨和唏嘘。而他会被带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竟然会是那样。
眼下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小楼有一支电量充足的荧光手表。他真该好好感谢老爷子的那个战友。
那些倒霉催的流沙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小楼完全是因为惯性思维,才白白在黑暗里面坐了这么久。人类赖以生存的感官竟是如此
不过现在的小楼开始怀疑,之前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只是自己的梦而已呢?一个梦嵌套在另外一个梦里,就变成了庄周晓明的悖论。但是小楼分明感觉到了来自右腿的剧痛,手臂上的擦伤也证明了他刚才的确是跌倒过。
小楼在这个只有三星级宾馆标间大小的石室里摸索了很久,还是一无所获,四壁都是坚固的石墙,就算有其他工具也未必能凭借人力挖出去。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敲敲打打,终于发现在一块看似严丝合璧的石墙右下角的地面上,有一块青石砖下面是空的。小楼兴奋地揭开那块石砖,一个有如蛇洞的碎石洞口出现在眼前,用手表的微光一照,不见尽头,但明显有空气的流动。眼下的情况,小楼别无选择,他的嗓子已经开始撕裂地疼,脱水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于是只好躬身钻了进去。他不想等死。
土洞的直径与小楼的体围相若,甚至还要再窄一些,他收紧胸腹,双臂探前,慢慢地“蠕动”。这个过程非常艰难,洞中不规则露出表面的锋利碎石,只一会儿就已经刮得小楼遍体鳞伤。环境的压抑导致了精神上压迫的绝望,手表的光越来越弱,电池像小楼的生命一样虚弱地苟延残喘着。
他开始愈发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逃亡的努力都是徒劳,有一股未知的力量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的磨难,就像古罗马圆形看台上坐观角斗士自相残杀的贵族,而自己是被他们的私下操盘所选中的被杀戮者。
土洞并非直路,几经曲折,小楼早就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往哪个方向爬了。时间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这个姿势小楼没法看到手表上的数字,前路与来路同样黑暗得不见一丝生还的希冀。中途几次停下来休息之后,小楼几乎都放弃了再爬下去的欲念,甚至想过咬舌自尽,免受无望的痛苦。然而一想到大多数困死在绝境的探险者,实际上都离生只差一步了,于是就又强打起精神。惶惶谔谔之际,小楼甚至怀疑自己又回到了母体的胎盘之中,正在再次体会生育的艰难过程,但显然这一次是让人头疼的难产。
终于,小楼还是放弃了。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再向前爬动分毫,于是颓然停下来,等待死亡追上他。
羸弱的手表幽光将见证这一刻的到来。知觉正在一点点流失,在靠近死亡的那一刻,肉体的痛苦已经遁形无踪了,世界上有多少人都在畏惧死亡的痛苦,而小楼竟然莫名其妙地拥有一个毫无知觉的死亡过程,那么,能这样死去,大概也是上苍的一种缘赏。然而,就在小楼闭上眼睛准备就这么一睡不起的时候,却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他的额头上。一滴。两滴。……
是雨水!
慢慢的,唇间也淋上了一些雨水,清澈的甘甜冷冽地滋润着咽喉,求生的欲望再次燃起,感官像冬眠的昆虫般被唤醒,伴随着细琐而钻心的疼痛在周身的每一个毛孔蠕动。小楼咬住嘴唇,强忍着这一切,继续沿着土洞向前爬去,一点一点……
前方的洞口被密集的植物覆盖住了,刚才滴落在小楼唇上的雨水就是这些植物的叶片上积累起来的。而且更重要的是,有风。潮湿的风打在小楼的脸上,现在已经可以明显感受到其中香樟的植物辛香了。香樟是南方最常见的植物之一,于是小楼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就要出去了。
在这种信念的鼓动下,小楼拼命向前爬去,然后像只久未进食却意外捕获到猎物的饥饿野兽般,手口并用地拼命把拦在洞口的密集植物扯开。初中生物老师告诉我们,人类在本质上也不过是一种动物,所有动物在自然强加的优胜劣汰法则下,都是经过了无数残忍的杀戮才得以存留下来,然后为了维持这种存留,不断进化得更残忍。
重新拥抱夜空的兴奋只是一瞬间,小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情况,就重重地摔了下去。幸好洞口离地面不高,小楼没有昏厥过去,只是瘫在地上厚厚的草莽中,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月光静谧地撒在脸上,从前竟没发觉,这就是上苍最温柔的缘赏。
此刻的小楼无法意识到,当他从洞口探出双臂,重新拥抱外面的世界时,这个场景,本身就隐喻了结局的一部分。
4.大齐?
“你是跟那个苹果有仇啊,连它的后代都啃个干净?”齐铭笑着说。
小楼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把整个苹果核都吃进去了。现在医院里只有他和齐铭两个人,而且距离这么近,对方显然看出了自己的不对劲,但却表现得并不在意,似乎是在有意放自己一马。因为他已经转移话题,没有再提找顾南城给自己进行催眠术的事情。
小楼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说,“敢不敢专业一点?那些血迹你查过了吗?”指了指床头柜上的证物袋。
“你已经躺了四十几个小时,该做的我自然都做了。” 齐铭语气里都是无谓,却掩藏不住眉骨隐隐暴出一根青色的血管,“是人血。”
“人血?”
“在你衬衫上的血迹提取物中,至少有几十种不同的人类DNA。但是由于大部分血细胞的活性已经严重坏死,无法辨认,所以据法医的推断,粘在你身上实际的人血种类至少是这个数目的十倍或百倍之多。”
那就是,几百几千人?小楼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经历了一个屠宰场里的劫后余生,毕竟几天之前,他还在酒吧里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博士谈论转基因,然后被她热辣的身体迷了双眼。
当然小楼并不是真的无情,在赶她走的同时,他悄悄放了一瓶香水在她的包里。而这瓶无意间的香水,竟然成为最终揭开真相的重要线索之一。
这时齐铭已经削好了另外一个苹果,仿佛很顺手似的递给小楼,又把小楼手里被啃得所剩无几的苹果核接过来,丢在旁边的垃圾篓里。“砰”地将里面一张膨胀的打印纸压扁了。那张打印纸的署名是夏然。
小楼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找的人挖到什么了?”
齐铭沉默了一会儿,自顾自地检查小楼的输液瓶,就像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那样,突然用油价又涨了的口吻平静地说:“只有周皓的尸体。”
齐铭没有戴墨镜,可小楼依然看不出他的表情。面具这种东西,戴得太久就脱不下来了。压迫的沉默蔓延开来,小楼的嗓子紧得发涩。他在找水喝。
“你们什么时候挖到他的尸体的?”
齐铭随意地看了小楼一眼,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就在你们被埋不久之后,大概两个小时左右。”
“哦。”
这不可能。小楼在密室里醒来的时候,明明看见了周皓的尸体。就算小楼根本没有昏迷,就周皓后来和那个大个子一起消失的时间来推算,也不可能两个小时就行进那么远,到达齐铭和消防队员挖掘的地方。除非困住小楼的密室就是位于他和周皓被泥石流掩埋的地下,只不过那个未知的地宫非常巨大,一直延伸到小楼逃生的土丘出口。这样解释似乎还算说的过去,但别忘了,前提是小楼没有昏迷。
现代科学似乎已经证明了时间的不可逆转性,这不是什么新鲜理论,谁都知道在空间的坐标轴上移动必然要消耗时间的常量,更何况我们有雅俗共赏的“外祖母悖论”。只不过太多的美国大片让人们始终坚信,只要速度足够快超过光速的话,人类就可以回到过去。
仿佛只要有了这个信仰,人们就可以对那些在过去错过的,失去的,遗憾的东西怀抱希冀,于是又有了平等历史的说法,认为每当记录下一个观测结论或者做出一个选择,就会出现一个时空道路的分支。但是不管怎么说,科学理论这种东西,或者说科学这个词本身,在小楼看来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无论看起来多么坚固的科学体系也有被推翻的一天,就像皇权一样。更何况,上述都只是理论而已,切实发生的可能性在现今科技水平下是没有的,也就是说,小楼此前的密室历险,因为周皓尸体的出现而变成了一个悖论。
见输液瓶快空了,本来想去叫医生的齐铭,见小楼皱眉不语的样子就又折回来,有些刻意地打趣道:“你们芜县究竟是一什么破地儿啊?县立医院的病床前竟然连铃都没有,叫个医生还得跑一整条走廊。以为老子是妓院里跑堂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