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仔(化名)又请病假了,而且自上学期末发生的“那件事”之后,他请病假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洁仔妈平时和我们聊起儿子的学习生活时,几乎每一次在不经意间都会触及到“那件事”的雷区。而每当此时,痛苦与绝望的灰色神情都会又一次地将她牢牢笼罩住。
那一天天气难得的晴朗。和往常的周末一样,在经历了密集学习培训的一周紧张鏖战之后,洁仔妈紧拉住儿子的手(防止儿子在人多拥挤的地方突然乱跑乱抓)一起逛街散心。南方的天气,只要是晴天有太阳,就会酷热难当,无论冬夏皆是如此。就在她们娘俩儿差不多已经要走过喧闹的主街道进而拐入去公园的小巷子时,洁仔突然挣脱妈妈的手转身就往回跑,还没等洁仔妈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入附近正在等公交车的人堆里。
“啊,你这孩子有毛病啊?父母是怎么调教你的!”一听到这斥责声,洁仔妈的头就嗡的一声响,不用说她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又抓人了。
“噢,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洁仔妈一边紧紧抓住站在那里掠过众人头顶对着半空痴笑的儿子,一边忙不迭声地道着歉, “您说对了,我儿子他的确是有毛病,还是自闭症。我是他妈妈,我代他向您道个歉。”杰仔妈也顾不得周围越聚越多的看热闹的人,仿佛因家有自闭儿而长年累月地积累起来的灰色情绪又一次大爆发了一般,她就眼泪汪汪语带哽咽地一边解释着一边就给那位被抓的年轻女士鞠躬道歉。
“什么这病那病的?只要是抓人杀人的精神病人就得送精神病院里边好好呆着,要么就锁在家里别放出来伤人!”那位平素面容姣好而今被愤怒扭曲得有点变形的脸往旁边一甩,气哼哼地跑到刚驶进站的一辆公交车上一溜烟消失了了,只留下这刀子般的一句话深深嵌进洁仔妈本已不堪重负的脆弱心灵里不断翻搅着。
“你这个净知道惹事生非的小孽障,哪一天才让我安生啊?!”万种辛酸无处发泄,伤痛至极的洁仔妈只能将所有委屈都撒在儿子身上。她一边痛骂着一边抬起手来照着杰仔的屁股就雨点般的狠劲儿打了起来,本来站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盯着来往车辆的轮子直发呆的洁仔,冷不丁莫名其妙的挨老妈这一顿暴打,立时边挣扎着边哇哇大哭起来。有几个好心人似乎从中看出了洁仔的异常及洁仔妈的不易,因此赶紧将洁仔妈劝解开。
直到娘俩来到相对清静些的公园里,洁仔的情绪还是没有稳定下来。树枝间清脆的鸟鸣,草地上盛开的鲜花,还有纵贯树林草地的弯曲河流,再加上运动场上喧闹玩耍的孩子们。眼前这令人心生怡然恬静的温馨景色,倒令洁仔妈清醒了好多,她为自己刚才因一时难以自控而暴打儿子的行为倍感愧疚,于是便更加温存地安慰起儿子来。平素就对妈妈的情绪反应特别敏感的洁仔,此时也像是在反过来安慰妈妈一样,很温顺地将头紧贴在妈妈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
为了更好地让儿子的情绪尽快平复下来,更为了抚慰自己心头深深的内疚之情,杰仔妈牵着儿子的手很随意地漫步在弯曲于花草树木间的小道儿上。突然,杰仔妈握住儿子的手就感到猛然一震,耳边也传来砰的一声闷响。等她醒过神儿来才发现,儿子已经被从后面猛冲过来的一辆自行车刮倒在地,骑自行车的那个满头大汗的小朋友正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通红地扶起自行车呆站在那里直盯着躺在地上地杰仔。“哎呀小朋友你骑车要看着路啊!”她冲着踩单车的小朋友喊了这一句之后便把心思都集中在了儿子的身上。“儿子你没事儿吧?可千万别吓唬妈妈呀!”可洁仔只是躺在那里翻眼直盯着天空上的什么地方,对于母亲关切的询问,他跟往常的反应一样,就好像是根本没听到似的。这令洁仔妈放心了不少。“来,儿子,快起来。”说着,她便伸手扶住儿子的双肩,想把洁仔从地上扶起来。
“唔,唔,啊!”可是这一次,洁仔并没有顺着妈妈的力气从地上站起身来,而是浑身突然一震,脑袋猛地往后一挺,两个眼珠子也狠命地往后上方一阵猛似一阵地翻转着,嘴里一阵阵发出像是在闷声挣扎一样的声音,口水也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你这到底是怎么啦,儿子?”之前从未见过儿子这种表现的洁仔妈被眼前的情况惊呆了,他不知道儿子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这个样子,而这又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凭直觉她感到了事情前所未有的严重性。这个时候她才猛然想起给儿子带来惊吓的那个踩单车的小朋友,可当洁仔妈从儿子身上转移视线抬起头来找寻那个小男孩儿时,却早已不见了踪影。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只有她们母子俩像是被整个人世间抛弃了一般。此时的她,真正体验到了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深深绝望感。
之后,洁仔妈每次回想起公园里发生的那一幕,都忍不住潸然泪下。那种雪上加霜式的突然增添的厄运,已经在她的心底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有一次我收到了洁仔妈连发的几条短信息,现在把大致内容整理如下(因为种种原因,我不可能将原信息完全照搬到这里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和老公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为什么老天也会对我们如此不公?!本来家里有一个自闭症的孩子就够倒霉、够我们受一辈子的了,如今儿子又这个样儿!
郁老师,不瞒您说,我一直都有想死的念头。前段时间我还专门去看了几次心理医生,希望能找到解救自己的良方,可现在算是想通了:只要儿子的自闭症治不好(我知道治好是不可能的啦),只要儿子还陆陆续续地添加癫痫之类的症状,我再怎么样都是生不如死。可是有时候转念又一想,我死了,儿子怎么办呢?难道真的要他和我们一起走?有时候觉得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我们解脱了,他也解脱了。可更多的时候却又下不了那个狠心,总觉得自己没有剥夺儿子生命的权力,除非他能亲自开口央求我带他一起走。可儿子如果真能这么央求我的话,他不就不自闭了吗?
唉,不说那么多啦。总之能死就死,不能死就这么盼着吧!”
她这最后一句“不能死就这么盼着吧”读来令我不寒而栗:她在盼什么?儿子的自闭症能被治愈(显然不可能)还是她所说的“能死就死”说句不祥之语?我不敢多想,更不敢再去深入洁仔妈脆弱心灵的深处去一探究竟,因为心理咨询与治疗并不是我的专长。
真的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在洁仔因突然受到惊吓而罹患癫痫(至少他妈妈是这么说的,我们也没必要一定要跟她辩论自闭症与癫痫患病几率的医学统计问题。因为杰仔的情况已经如此,再纠正患病原因的确也没多大必要,更何况我们在坚持专业精神的同时,也要考虑人文关怀)的同时,又新添了轻微的小便失禁、易紧张兴奋、多动与间歇性抽搐等多种问题征候。由此而引发的另一个令我们头大不已的问题就是,因为洁仔经常会在课堂上难以自制地嘶声闷吼或是摔凳跺脚,已经严重影响了课堂教学秩序,可我们又不好过于严厉地制止他的这种行为问题,就怕万一再由此给洁仔带来什么新问题的话,都不好交代。可如果放任他在就这样课堂上为所欲为的话,那我们正常的教学秩序又怎么顺利开展?难道我们能让班里其他孩子都来为照顾洁仔而牺牲自己的康复发展权吗?思来想去,我们的确很难找到安全有效的控制杰仔问题行为的可靠方法,更难找寻出在杰仔兴奋发作之下还能基本维持课堂正常教学秩序的有效途径(事实上,这种鱼和熊掌都想兼得的努力本身,就是不可能的徒劳,可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尤其是洁仔妈,自从儿子罹患癫痫以来,便更加对儿子形影不离地实施全天候侍候与呵护,严防其他情绪不稳定或有一定攻击性行为的孩子对洁仔造成“伤害”(在这一点上,她和茜茜妈都是一样的属于“过度呵护型”父母)这就更为我们的教学思路及教学活动的正常开展带来了很大的困惑与不便。
总之,通过我们多次与茜茜妈、洁仔妈等学生家长的交流情况来看,我们要想和学生家长在有关教育教学理念与学生问题行为的应对方法上取得一致并共同努力,的确还存在着很大的困难。因为她们要么是因对孩子过于保护而不愿坚持对子女的规则性教育,要么就是不舍得(也不放心)真正放手让自己的孩子独立应对学习生活中的各种困难。所以,我觉得要想破除笼罩在彼此心灵之上的观念桎梏,以便更高效更科学地为自闭儿服务,的确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因为这不单单是老师与学生之间的问题,它还牵涉到亲子、家校等等一系列复杂难解的综合性系统性问题。
“噢,噢,噢!”在一次个人工作课上,洁仔又忍不住闷声嘶吼着又是磕板凳又是猛跺双脚。巨大的声响直搅得全班同学不得安宁,哪还有心思做作业呀。
“好儿子,安静啦。”杰仔妈一边抚摸着儿子的头安抚着,一边继续握着洁仔的手辅助他做功课(因为洁仔的自我控制能力很差,如果不控制住他猛摇猛晃的胳膊到处乱甩的话,就很难令他完成诸如“在三平方厘米的方格内仿写简单的汉字”或“在简单图案边框内填涂颜色而不出界”的人物)。
“安静啦。”洁仔频繁地眨着两眼直盯住妈妈的脸,很机械地重复了妈妈的后半句话。可刚重复完,他反而更加大声更加剧烈地嘶吼扭动了起来,直吓得茜茜低声哭泣着把脸深深埋进了妈妈的怀里。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啦?安静!”很明显,看到儿子难以平息的兴奋状态,洁仔妈的温柔和顺也慢慢地被焦虑懊恼所取代。
“安静,噢,噢,噢!”或许是因为洁仔已经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劲而开始紧张了吧,他一边机械地重复着妈妈的话,那脖子与整个身体都一抻一抻地更加猛烈频繁了起来,由此所产生的声响也更加巨大。就连一向对此情景比较“淡定”的锟仔,也开始变得哼哼唧唧地烦躁不安了起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找死啊!”终于忍无可忍(站在她的立场去感受,应该说是因绝望而懊恼至极或许更为恰当些)的洁仔妈,啪的一声拍得桌子震天响,然后豁然起身顺手不知从哪里“淘”出一个废旧衣架来,照着儿子的腿就是一阵猛抽暴打,直吓得所有在场的人都瞪直了眼。
这种场面几乎每一两个月都会发生一次。和信仔妈一样,我们每次劝解洁仔妈时,她也会催促我们“拿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来。至于我们所提倡的对孩子要有耐心,逐步引导之类的,她根本就没心情也没兴趣听。
由此,我们也就不难得出这么一个结论:自闭症儿童康复教育教学工作,是一个多层次、多方面共同作用相互影响的系统工程。这就从客观上要求我们特教老师不仅要有过硬的专业技能,而更应该具备与学生家长沟通协调的能力。总之一句话,我们是特教老师,更是“压力山大”。
【本章点睛】:洁仔的这个案例很有代表性。的确,很多自闭症儿童的很多情绪行为问题都比较复杂,再加上他们本身所固有的社交沟通障碍致使这群特殊的孩子不能有效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与感受,这就令我们很难判断,究竟是生理方面的原因还是心理因素导致了他们的情绪行为问题,还是两者兼而有之?如果两者兼而有之的话,又是何者为因何者为果呢?如果连这些问题都解决不了的话(目前的确还不能有效解决这些问题),再怎么谈论自闭症儿童情绪行为问题的应对策略也都是空中楼阁,至少也是缺乏针对性的。
即使是像洁仔这样已经确定是生理心理因素兼而有之的情绪行为问题,我们又能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措施呢?先说生理因素,这就不是我们这些医学门外汉所能解决的。别说我们了,就连附近的几家大医院,洁仔妈已经不知带儿子跑了多少趟,可生理方面的问题却还是越来越多;至于心理方面的,因为洁仔对课堂常规及简单的情绪理解与表达都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在长期使用ABC、规则提示卡和情绪处理卡等各种“专业性处理方法”都不见效果后(其实在整个的学部会议上,我们也曾就洁仔这样的情况讨论过多次。但必须得坦白承认,每一次也都是以人人愁眉苦脸收场的),我们目前正在尝试着帮助他建立自我情绪缓释与自我控制方面的能力。至于效果,由于洁仔的状态很不稳定,尝试时间还比较短,我们还不好妄下结论,等时机成熟时,如果证明有效,我们会将此种方法加以推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