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啦，信仔今天表……”
“呃，呃，嘿——”这个茜茜，真是太过分了。这不，我的话还没讲完呢，她就毫不客气地又来给我“搅局”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她喉咙间所发出的那时高时低，时长时短犹如汽笛鸣响般的古怪声音，直搅得班里其他几个本来就蓄势待发蠢蠢欲动的孩子，更加敏感多动、心猿意马起来。就连我们老师听到这不请自来的噪音，也时常感到耳朵发麻头脑发炸。
“茜茜，上课要怎么样？”我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训斥着这个老是在课堂上给我们添乱的“小女生”。
“安静，还要坐好。”我这厢气得直跳脚，她那边却没事儿人似的把我的训斥当成问题来回答了。看她那波澜不惊的表情，听她那平淡无奇的语调，一点也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责、后悔的意思，甚至连我对她的不满与训斥都没有（或不能读懂）放在心上。
“那你就给我安静！”看着她那轻松淡定的样子，我在内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像往常一样徒劳无益地对其强调一遍课堂常规了事，而她也像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非常忠实异常配合地闭上了嘴巴，两眼直视着前面的黑板。
“刚才信仔读出了这个句子，很棒！下面轮到玉……”
“呃，呃，嘿——”真是让人只有气懵晕倒的份儿！这不，我还没有点到玉仔的名字呢，茜茜又开始了她那一连串令人闻而生畏的“噪音练习”。
“茜茜安静！”我也条件反射似的冲着正在玩弄自己独特美声的茜茜大吼了一声。或许是受到了惊吓的缘故吧，茜茜的确也遵命闭嘴了，并且还睁大着一双无辜加冤枉的眼睛直看着我这个“惨无人道的暴君”。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不，就是因为我的一声河东狮吼，坐在一边的毅仔都被我吓得拉起衣领包裹住了脑袋，只有当他感到有点好奇了，才从领口缝眼里露出眼睛来“探察”一下周围的动静；还有锟仔、伟仔他们，都不同程度地用焦虑不安的表情直盯住我看，搞得我都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个打扰这群孩子平静心境的“罪人”一样。我还注意到，本来是坐在楼梯口和其他家长聊天的茜茜妈，也被我的这一声吼吸引到了窗户外。此时，她正透过窗玻璃往里探察着教室内的动静。这可真是令人回味无穷的一幅画面，因为母女俩的表情动作绝对是经典中的经典：窗内，事件的始作俑者茜茜，像个局外人一样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而窗外，本来是个局外人的茜茜妈，反倒变成了个局内人，她正用一双充满责备与爱意并存的眼睛直盯着自己的爱女。尽管这对茜茜不会有什么影响，但这却大大安慰了我这颗受伤的心。毕竟，孤立无助的我在这必要的时刻，适逢其时地得到了来自茜茜妈的“心灵呼应”。
“茜茜你要安静，听老师的话，唵？”为了进一步配合我教训茜茜，更为了帮助我们尽早结束这场“单向式战争”，茜茜妈还主动推开教室的门训斥了女儿几句。
“好啦，我们先来听首歌好吗？”为了缓和一下紧张尴尬的课堂气氛，顺便舒缓一下自己拥堵的心情，我只好先提出了这么一个建议。
“好啦，听歌啦。”看来还是玉仔积极，他主动回应了我的建议，这着实令我稍感安慰。
“呃，呃，嘿——”啊，我要崩溃啦！
“茜茜，快安静！”还没等我先发作呢，刚刚走出教室门口的茜茜妈早就又抢先一步进来制止了女儿的噪音。
“好啦，歌曲听完啦。我们继续来认读……”
“茜茜，不许咬手！”又是茜茜的小动作，又是茜茜妈的横空阻击。如此看来，母女俩这一来二去的“捣蛋二重唱”，已经将我们整个的课堂教学活动给糟蹋得七零八落。天呐，这课还怎么上得下去？我晕！
事后当我冷静下来，并参考有关资料对茜茜业已长时间存在的这种问题行为进行分析的时候，才恍然有所领悟：难道茜茜也是进入了“返婴阶段”？根据国外一些权威资料的观点，不管是常态人群还是处于统计学两端的非常态人群，都会在不同人生阶段，不同程度地出现“返婴”现象。其具体表现是多种多样的，因怕涉及面太广而离题太远，在此不再赘述。但茜茜至少有两点是符合返婴特征的：一是正像上面所叙述的那样，她经常在课堂上玩弄各种古怪声音，这在相关资料上有一个专门性的术语，叫“声音游戏”，婴儿在咿呀学语及之前的阶段都可归为这种玩弄声音游戏的阶段；二是茜茜经常自觉不自觉地将手指、粉笔灰、碎纸片甚至是鞋底下的脏东西等物品塞进嘴巴里吮吸、玩弄，这也符合婴儿嘴部探索阶段的行为特征。
当然，仅凭这两点，我们也很就此难断定她进入了“返婴阶段”，因此也就难以据此设定相应的引导计划。直到茜茜新的行为问题出现之后，我们才终于有了更为可靠的参考依据。
那天早上，我正蹲在黑板前忙着准备上课要用到的教具。突然，从身后伸过来两只胳膊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一定是玉仔，因为我们班只有他会有如此强烈的社交动机和不当行为。“哎呀，玉仔别捣蛋了，我正忙着呢！”我嘴里一边这么解释着，便伸手想将他紧搂住我脖子的胳膊给拉开。可当我握住环绕过来的那一双手时，才吃惊地发现，这并不是玉仔那一双较为强而有力的手。相比之下，这双手却是如此的细小，如此的软弱无力。我猛一回头，原来是茜茜！
这可真是史无前例的大事件呀。因为在这之前，茜茜始终是个凡事不问凡人不理的淡定型人物，今儿咋就突然对人亲热起来了呢？
“茜茜快看动画去。”毕竟，女孩子这种对人过于亲热的举动还是要禁止的，更何况我还要忙着准备上课用的教具。因此，便一边推开茜茜的手，一边引导她到别的活动区域去玩。
“嗯，嘿嘿！”可能是我的严肃度不够吧，以至于令茜茜误认为是我在逗她玩儿呢，于是便更起劲儿地拉着我的手臂异常执着地往我身上贴。
“茜茜你给我过来！”站在一边的茜茜妈见此情景，忍不住厉声喝止了女儿的这种过度举动。可是因为她的音量过大，语气也太冲了些，直吓得本来就胆小娇惯的茜茜身子猛一哆嗦，等她回过神儿来之后，便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你还有脸哭！”一向对女儿疼爱有加的茜茜妈这一次可真动了气了，“郁老师那么忙，你能不能去缠着他抱着他？！”
“不能。”或许已经在妈妈的责问下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当然她也只能理解问题的表面），但茜茜还是哭得特别伤心。
“那你还哭？快给我坐好，吃早餐！”尽管有美味的早餐作为物质安慰，但茜茜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摆脱出来。她一边小声抽泣着，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在妈妈的督促之下，吃着那份“食之无味”的早餐。茜茜妈的严格管教的确是有了一定的效果，在这一天的剩余时间里，茜茜的确没有再“黏”过谁，还是像往常那样自顾自沉浸在自己冥想般的世界里。
此事就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但我的心里总感觉有些什么问题在搅得我不得安宁：平素一直很被动很“目中无人”的茜茜，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黏人呢？这是偶然现象还是她人生发展的一个新转折、新契机呢？
此后，经过两三周的观察下来，我们发现，不论是在课堂还是课间，茜茜几乎每天都有抱人胳膊搂人身体的行为出现。由此可见，她在社交动机方面的这种显著变化并不是偶然现象。再结合茜茜之前就已经长期存在而被我们误认为是行为问题的玩弄声音、用嘴巴探索物件等等令人费解的一系列小动作，我便更加坚定了她又拥有了 “重返婴儿期”的黄金训练时机。但是令人遗憾的是，或许是因为声音游戏及嘴部探索行为在整个婴幼儿阶段存在的时间并不是很长的缘故吧，在我所能接触到的相关专业性资料里，几乎找不到有对以上两种现象进行较为详细论述的文字描述。即便是婴幼儿阶段的“黏人”现象，能够有所详论的也不多见。
但是在经过长期、大量的实际观察后，我们也总结出了这么一条普遍规律：但凡出现过返婴现象的自闭症儿童，他们的社交及沟通动机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提高。
总之，在长期从事自闭症康复教育教学的工作过程中，实在是有太多太多鲜活生动的事例都一再提醒着我们：声音游戏、嘴部探索行为以及不同程度的“黏人”现象等等完全符合婴幼儿阶段行为特征的一些较为特殊的表现，都会在我们的自闭症孩子身上有较为长期同时也较为明显的存在。非常令人痛心的是，我们在看到自闭症儿童的这些行为时，往往一厢情愿自作聪明地为其扣上“问题行为”的大帽子；更为令人痛心的是，就因为我们这些缺乏基本常识的错误判断，而导致了对出现这种“返婴现象”的自闭症儿童黄金训练时机的错失！
当然，这也是我在茜茜等孩子身上发生了这些改变之后才学习到的新知识、新领悟。所以，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我也是个事后诸葛亮。因为在这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因为缺乏这方面的基本常识，而相当残忍地剥夺了“返婴”自闭儿的黄金训练时机，并且还理直气壮地将他们这些“特殊行为”归为批判与矫正的问题行为之列。如今想来，真的是令我羞愧难当。单纯的后悔是不能决解任何问题的，只愿此类悲剧不再重演。
【本章点睛】：在普通人群的整个人生历程中，玩弄声音、嘴部探索、肢体游戏以及“黏人”等比较典型的婴幼儿行为，都只像昙花一现般地被其他所谓“更高级”的社会性行为所取代。所以，人们往往都会将这些看起来是无足轻重的行为仅仅看成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正常发展阶段而已。
然而，在自闭症儿童身上，至少是在小学四年级，也即十岁左右的生理年龄之前，这些婴幼儿行为都会反复而持久地出现。可是因为他们自身存在着较为严重的社交沟通障碍，从而不能有效向我们传达出他们内心的渴望与体会。再加之我们常人不能理解他们的这种特殊发展与成长轨迹，这就不可避免地令自闭症儿童周围的常态人群对他们的那些本应值得大加称赞与引导的“黄金行为”产生了悲剧性的误解与批判。
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正是因为有了这么多的惨痛教训，我在如今的康复教育工作当中，从来都不敢随便将自闭症儿童的一些特殊行为视为“问题行为”。面对那些不停地旋转卧倒、大呼大叫甚至是有自伤或伤人行为的自闭症孩子，常常会有一句话警钟似的在我耳边响起：“没有教不好的孩子，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或许，这句话说得有些极端，但是我相信：很多时候，这句话的确也有它的警示作用。警示我们自闭症儿童家长和老师们，在面对孩子的特殊行为时，千万不要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否则，我们将会在这些同样天真烂漫的孩子身上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