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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迁北升明月 御苑帝王芳

西北角外,一名持枪跃马,全身裹着青黑色重铠的骑士策马而来,跨下墨驹如龙,骏马高头窄额,四足修长,长长修剪整齐的马尾在龙驹身后甩动。马上骑士身材纤长,身上一套线条流畅的全身硬甲,一张青色修罗面甲罩在面前。迁北与赫帝斯人征战多年,兵刃、铠甲都受到赫帝斯人风格影响,这种全身重甲在北镇军中虽无制式使用,城中也不少见,看来也不觉突兀。

看这骑士策马走进校军场内,北镇幕府自徐伯苍以下人人脸色有些怪异,似笑非笑。青甲骑士来到校场边缘,也不答话,长枪高举,丈许长的烂银点钢枪在阳光下赦赦生辉,向着点将台上众谋臣武将微微致意,银枪夹在腋下,催动战马一阵“泼刺”的蹄声直冲常虎臣而去。那墨驹身长体健,一步纵跃远达数丈,顷刻之间已冲到常虎臣面前,一支钢枪直取常虎臣胸前。常虎臣尚且沉浸在志得意满的喜悦中,猝不及防,长柄砍刀信手一挥,将对手银枪拨开,容易之极!那枪上原也无多少力道。常虎臣哈哈一笑,正要说几句狠话,一刀将对手劈下马来,不意那青甲骑士肩头寒光一现,反手抽出一柄二尺多长寒光四射,一望可知不是凡品的短刀利刃,向常虎臣当胸捅来。常虎臣惊得魂飞天外,以他自幼在铁匠铺浸染出的眼光,自己身上这幅军中配置的黑铁甲绝难挡短刀锋锐,这一下下来不死也丢半条命!北镇军公开校选,虽不以杀伤为能事,但为了考校英才,流血亦是常事,便打死了对手也不怎的,上得场来就须明白生死各安天命。常虎臣大惊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松开双手用力甩出砍刀,身体借力猛向马侧摆去,一缕刀光堪堪由他左臂外滑过。

惊魂未定,跨下战马一声哀鸣,推山倒柱向地上倒去,常虎臣一个马趴重重摔在地上。他身壮体重,加上全套铠甲、手中大刀不下数百斤重,先前对砍对杀全不知爱惜马力,硬拼蛮力震毙对方战马,接着又连战这许多对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跨下这匹战马虽是健锐营中精选,对手的坐骑又何尝不是渤澜卫中良驹?常虎臣只顾躲闪,殊不知自己坐骑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经不起他这番折腾,顺着他身子的去势向右摔倒。

场边诸人目瞪口呆,继而爆发一阵哄笑,闹得仓皇从地上爬起的常虎臣满脸通红,双手握拳虎吼一声就要扑上去与对手撕打,却被一支银亮的枪头指住喉间动弹不得,将一张脸憋得鲜艳欲滴。北镇军中新锐骁将竟然这般落败,台上谋臣武将都看得忍笑摇头。周敬也看得暗自摇头:“到底还是经验少了些!”先是轻敌大意,后又不知估计马力,战场之上人马合一,掌握战马的状况至少是应该作到的,常虎臣骑术马战看来不差,其实流于表面略显浮躁,未得精善。不过想他一介铁匠出身,几时与人纵马对阵?今日或许是他在马背上连战对手最多的一日了。这马力分配体贴马匹,没有常年马背上的经历原是极难掌握的。

“桐儿退下!不得胡闹!”北镇军节度使大晟顺化候徐伯苍脸上也藏着些许笑意,板起老脸向台前青甲骑士喝道。北镇军中会如此的也只有他家这位御封渤澜乡主,食邑百二十户的候府千金。青甲骑士将头盔掀起,黑发如云不受束缚下滑了下来,衬在那青甲女子冰雪俏脸的两旁,一身青钢铠甲让她美丽中多了一份英武矫健。

青甲骑士冷傲的收回长枪,不屑的眼神让常虎臣心中一颤,屈辱与愤怒让他双拳指节握得发白。渤澜明月,关东明珠的美貌与名声迁阳城中没一个少年不曾梦想,常虎臣也是其中之一,不料初次见面竟让他颜面尽失,对着那冰雪般的容颜却又无法发怒,一股怒火憋在心中。徐梓桐银枪横架马前,向点将台上诸将一礼道:“爹爹,赫帝撕蛮族入寇,女儿熟悉弓马,愿往军前效力,请爹爹成全!”

“胡闹!”徐伯苍怒声斥道,“征战疆场自有大好男儿当之,何须一女子抛头露面!”他愿是书生出身,于礼教一节看得极重,于女子习射御武艺本不赞同,但一来北疆风气如此,二来亦有实际所需,也不得不妥协退让,任凭乡党父老推广女子习战,提倡无论男女老幼,人人皆可一战,藏兵于民。甚至自己族中亲眷女子、亲生爱女习射御武艺也不加阻止,但徐伯苍内心深处始终存了“不得已而为之”的念头,只作权宜之计而非长久之策。“圣上以渤澜乡主封赐女儿,既是以渤澜一乡之民相托,如今胡蛮喧嚣,女儿岂能弃土地乡民不顾?”太祖分封以来,除却宗亲诸王,其余诸侯早已留其名而无其实,封地钱粮一律折算为铜钱由朝廷拨给,并无实际理政治权,官员任命、收粮抽丁一切委于朝廷,诸侯无权插手。但徐梓桐所言大义上正当其理,并无半分差池,徐伯苍一时倒也不易驳斥,言语间亦需妥为推敲,勿失士民之心,让人以为自己顾惜女儿,折损民心士气。

北镇军诸将心思却无这般复杂,有先行落败者还在心中庆幸偷笑,还好不是自己遇上这位北地明月、渤澜乡主,否则还真不知怎么应付。胜无可喜,败易难当,一不小心就是常虎臣这般结果,颜面尽失,总之是一个大大的烫手山芋!若是外人如此挑衅,在热头上泼水结果认定后才出来挑战,落北镇军的面子,早被合城军民怒骂驱逐碎尸万段了,可现下换了是徐候千金,就活该他常虎臣倒霉!

正犹豫间,校场东侧又有人群骚动喧哗,徐伯苍放眼看去,一名素白罗衣双鬓垂缳侍女打扮的二八少女由东侧楼排走下,牵着一匹毛色斑斓的高头大马走到点将台前,对着常虎臣轻轻一笑,将缰绳交到他手上。常虎臣心头一跳,这女子清丽如初露荷花,妩媚还有几分稚嫩的面容他永世难忘,竟是和他有过半日露水姻缘的雩香!

借着递过缰绳,雩香纤长的指甲狠狠掐入常虎臣掌心肉中,刺得他眉头大扭,面上却作声不得。雩香将缰绳放在常虎臣掌中,扭头向着点将台上高声说道:“候爷!常千户久战马疲,战马不堪负重跌落马匹,非战之罪也!以此不足以认定常千户技不如人。宝马赠英雄!我家夫人特以这匹霹雳豹相赠,请候爷允准常千户换马再战!”雩香声音清悦,看来并未如何提气作势,听来也不觉刺耳,校军场内外尽皆听得清清楚楚。

常虎臣心下震惊,如今他已非当日吴下阿蒙,深知雩香这一手显示出极深的功夫,以她小小年纪极为难得,换过常虎臣自己纵然能够作到,也难保能如雩香一般不着痕迹,全无半分烟火气。以那位夫人居所的奢华、富贵气象,身边侍女亦是如许高手,往来府中又是北云关镇守使亲信,江州郡王世子之流高官豪爵,身份断非寻常。常虎臣心中更有一层隐忧,当日他曾经冒充扶余江州郡王府幕僚,若是事机不密,被揭发出来,以这群人所从事贩运兵刃铁器私售外蕃的大罪,万万不会允许事机泄露的,自己这个小小千户如何与抗?

见到雩香走来,徐伯苍眉头不易察觉的一皱,微微侧身,向着校场东楼略一拱手:“既是如此,常虎臣你可谢过夫人好意,换马再战。”言语之下对那位夫人颇为忌惮,又似乎有所避忌,不愿点出那位夫人姓名来历。常虎臣手心冷汗沁沁,连徐伯苍一番话也未听见,呆呆望向校场东侧,雩香走下的那座三层小楼,飞檐斗栏,一层轻纱阻住了常虎臣的视线,轻纱后隐约坐着一个绰约女子身影,依稀就是旧日相识。

“换马再战!换马再战!”一群好事之徒跟着喧哗,借着哄笑起来,台上诸将忍俊不住,强忍笑容。在迁阳城中,何人敢与徐候千金为难?这让常虎臣如何一个再战法?见他呆立当场,只当是英雄所见略同,于己亦心有戚戚焉,大起同情之感,无人明白他肚里九曲回肠。几位幕府中精干的人物脸上齐齐若有所思,陈琊抚须遥望东侧楼台,暗自思忖:“高楼上坐的是何许人也?能让北镇军节度使大晟顺化候,手握兵权督抚一方的徐伯苍暗起顾忌之心,而又身份如此神秘,连幕僚中看来亦无人知道。”

“好马!”武将们的心思单纯一些,周敬虽和其余众将一般心中暗笑,身为常虎臣直属上司却不得不走下台来交待几句。若是这个蛮牛一股脑儿当真与督帅千金死拼闹出点事来,他这个直属上司可脱不了干系!到得近前,周敬忍不住一声赞叹:“果然好马!”看那马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项,高八尺 ;一身白毛,夹杂着黑灰斑点;高大强健,就如同一头高原凶猛的雪豹。

“此马名曰:霹雳豹,产于松青乌斯,为乌斯汗所进贡品。今日我家夫人以此良驹相赐常公子,愿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雩香妙目一转,清脆的嗓音对常、周二人略加讲解,一声常公子说得格外婉转娇媚,听得常虎臣身体一震脸上极不自在,早已知道身份难保,被当面揭穿还是吓了他一跳。“御苑马!”周敬亦吓了一跳,对眼前这位女子身份揣测多了几分,不敢再言笑无忌,“能将御苑马取来送人,此女主人身份何等显赫,难怪督帅亦不愿驳她面子!”

雩香嘻笑退下不再多言,周敬一拍常虎臣肩头,状似勉励,口中小声说道:“督帅吩咐:让你全力求胜,务必让小姐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收了那征战疆场的心思!本都统也告诉你:伤着督帅千金是万万不可的,你那些硬打蛮拼的招数最好收起来!”常虎臣顿足叫苦:“这要我如何打法?我那一身本事全是要硬碰硬的,难道要我绣花不成?”

周敬脸上露出一个怪异笑容,“这就要你自己琢磨了。督帅的吩咐自然是重要的,你这家伙就没有几分惜香怜玉之心?这般冰雪般的美人儿也下得去手?”伸手将一袋折去箭头的羽箭挂在常虎臣鞍前,“督帅开恩,许你使用弓箭,你手下可要有些分寸。”他收起嘻笑之态,拉住常虎臣镇重叮咛再三嘱咐:“万万不可伤了小姐!”

“苦也!苦也!这可如何是好?”常虎臣无精打采提刀上马,那霹雳豹四蹄不住刨动地面泥土,早已不耐,一待常虎臣跃上马背就奋尾扬首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果然好马!”霹雳豹龙马之质,精神振奋,前蹄扬起迫不及待的引颈高嘶,连带马背上常虎臣也精神一振。

高台之上,顺化候徐伯苍高声宣布:“比武开始,今次比武形式仿于实战,骑射刀剑皆可。”徐梓桐朗声应命,一摸面甲,冰雪玉颜重又掩盖在青面修罗之下,策动墨驹纵马奔驰,身姿婀娜英武矫健,无愧女中英豪,赢得大片彩声。

常虎臣无奈抖动缰绳,霹雳豹一得常虎臣放手松动缰绳立即四蹄撒欢,纵情奔跑,沿着校场绕了一个圈,到了另一角,凭着惊人的速度,亦赢来不少喝采声。

两骑接近,两人使开兵器交换一招。徐梓桐银枪电闪,舞起斗大枪花,三朵银花暴雨梨花般向常虎臣袭来,将他连人带马,上半截笼罩其中。常虎臣挺刀迎上,心中战意全失,且不提于徐梓桐身上诸多顾忌,那一桩冒名顶替私听机密的大事东窗事发,重重忧虑还压在他心间。事关身家性命,常虎臣怎还顾得上比武争胜,持勇斗狠?一时间气势全沮。方才那一下合身摔到落马下,终究不能无伤,心情激动时尚不觉得,如今只觉胸口气血翻腾隐隐作痛,四肢有些麻木感觉。面对徐梓桐又不能真个敞开撕杀,提起大刀怎都不是滋味。

徐梓桐枪法委实不错,两人马身交错而过,常虎臣虎躯一晃,几乎从马背上再次跌落,一个照面就大落下风,看得台上场下众人齐齐摇头,好在大家对常千户的苦处都能体会一二,只当他是面对候爷千金不便施展,倒也无人喝他倒彩。

常虎臣心中懔然,徐梓桐武艺不差,再不振奋精神稍有大意不说取胜,只怕要输得难看!他故意驰到场端才转回马来,好争取思索对策的空隙时间。徐梓桐枪法精妙不在北镇军骁将之下,论巧妙变化自己是远远比不上的,若不能全力施为输的必然是他,可是雷霆刀法刚猛霸烈一往无回,讲究的是有敌无我的气势,容不得半分留手,还是要在弓箭上下功夫。

霹雳豹沿着校场边缘跑起来犹如一团云影白烟,风驰电掣,比之徐梓桐的墨龙驹犹快了半分,直看得人眼花缭乱。陈琊赞曰:“云中隐玉豹,玉龙千里雪!不愧御苑神骏!”左手轻抚长须右手拢在袖中,一对老而弥辣的眼睛中目光斜斜望向徐伯苍。对于这位亦师亦友的幕僚,徐伯苍向来不敢轻慢,面露半分苦笑,低声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声调悠长晦暗,隐含无尽之意。陈琊心中一惊:“竟是这般人物!”

驾着追风逐雷的霹雳豹,常虎臣不再返回场中,绕着校场边缘奔驰,抽出壶中雕翎长箭,开弓架矢,一枝黑色的羽箭直奔徐梓桐面门。马上射箭常虎臣终究不比平地纯熟,折去箭头的箭枝速度准头亦大受影响,徐梓桐银枪一摆,轻易挑飞羽箭,娇咤一声,催动墨龙驹挺枪向常虎臣追去。常虎臣却不回身招架,策马疾驰,仗着霹雳豹略胜一筹的速度始终落下徐梓桐一截,保持两马间的距离,绕场狂奔,得到机会就是返身一箭。失去箭头的羽箭着不上力,马上仓促回身射箭也不易取准,所取部位并不刁钻,射到近前也难以对徐梓桐构成威胁,被她轻易一一挡开。常虎臣不管不顾,只是一味狂奔,羽箭连绵不绝枝枝射出。一来霹雳豹脚程快过墨龙驹,二来虽然常虎臣回身射箭分了精神,那些箭枝终究还是对徐梓桐造成一定阻碍,两人间的距离始终难以拉近。

见他二人一追一逃,一场比试形同闹剧,场边响起一阵笑声,徐梓桐摘弓张弦,拔出羽箭亦向常虎臣回敬过去。只是可惜她射术比常虎臣更加不济,所配马弓石数比起常虎臣手中强弓少了一半不止,用上这断头羽箭,射出的箭枝分外软弱,到得常虎臣背后已是无力欲坠,反被常虎臣接在手中,反射回来,补充箭囊中长矢消耗,惹得哄然大笑。徐梓桐银牙暗咬,催动战马紧追常虎臣不舍,一张俏脸掩在青钢修罗面甲下看不见颜色。

徐伯苍与台上诸将相顾莞尔,场边众人看得开心嘻笑不已,对着场上指指点点,常虎臣暗觉尴尬,比武比到这个地步实在无趣之极!徐梓桐在他背后紧追不舍,渐渐常虎臣箭囊见底,长箭近空。有心返身与徐梓桐一战,看见她那凶神恶煞似的气势心下又不免着慌。倒不是他怕了徐梓桐,而是怕打将起来一个失手伤着了她。徐梓桐功夫着实不弱,除去箭术,马上交锋胜负尚不可知,认真去打常虎臣定然无法顾及出手轻重,稍加容让又难保不输得灰头土脸,要他认输却又不愿,缚手缚脚这仗不打也罢!常虎臣左思右想,干脆收起弓箭一门心思绕场奔逃,“俺常某人丢脸也就这一回了!”对场边哄笑充耳不闻,老着脸皮一味狂奔。

点将台上徐伯苍下令鸣金收兵,展开令旗将两人召回。待得二人回到点将台前,徐伯苍扬声道:“健锐营百户常虎臣武勇过人,射术精湛,升千户衔,本候以惊雁宝刀相赐,望你日后奋勇杀敌,不负这大好河山!”伸手举起惊雁刀掷下台来,落在常虎臣马前。常虎臣翻身下马,双手捧起惊雁刀道:“谢督帅赐刀!常某必不负督帅今日赐刀之意!”徐梓桐亦翻身下马,也无异议,她自然知道,若非常虎臣所用长箭皆无箭头,速度力道大打折扣,十数箭下来必然难以防得周全,不再争执。

常虎臣拾起长刀登上台前,举刀虚劈,挽起刀花向四方致意。惊雁刀长三尺有余,宽处约一掌,窄处只有三指,状如雁翎形质流畅,劈过空中完全不挂风声,如行云流水。“好刀!”此刀外形匠心独运之处常虎臣未必懂得,但刀身青白,以柔铁为刀脊,坚钢为刃口,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在打造上称为“宿铁刀”,刀口锋利,能连断铁甲三十札。此刀退火、正火、淬火、回火无一不恰到好处,正是“宿铁刀” 中的上品,常虎臣铁匠出身,自幼跟随迁阳城中数一数二的名匠,这惊雁刀的妙处一看就清楚的,连声夸赞:“好刀!好刀!可惜太轻了些!”

徐伯苍见他对惊雁刀爱不释手,心中亦是欢喜,常虎臣射术精绝勇力过人,言谈举止亦非纯出草莽,将来必有借重之处,有心笼络,闻言失笑道:“要兵器容易!常千户勇武绝伦,单刀是轻了些,即如此……本候许你入候府兵器库中任选一件兵刃,如何?”

“谢候爷!”常虎臣大喜过望,双手握刀抱拳拜下,顺化候府兵器库藏兵之丰甲于天下,不但大晟二十七路所产兵刃皆有收集,域外赫帝斯、蒙兀诸蛮所铸兵刃亦有收藏,不少尚是北镇军征战沙场所得,敌酋贼将所使,其中不乏精品,除却皇宫大内、兵部武库,天下再无第三处能与之媲美。对于候府武库,常虎臣闻名久矣,能入内一观,且挑选一件合手兵器,让他心中实在欢喜、快活!一时间连心中烦忧都忘了。

晃眼看见一名二八少女,神情雀跃状极欢喜,站在台下东侧不当眼处笑着向他挥手,常虎臣心头一突,心中的兴奋退去,欢喜也减了几分。抬头遥望那东侧高楼重纱之后,那楼上之人似乎也在注意着他,见他望去,一只皓玉雪白的手腕从轻纱后伸出,悄然揭开重纱一角,露出一朵清香绝艳的富贵名花,嫣然一笑,倾城倾国,直让人看得呆了。常虎臣心乱如麻,此事当真不知如何了局。他素来胆大包天,行事肆意妄为,天大的事情也只当等闲,这等事情烦也无用,抛开心事大着胆子对着楼中女子露出灿烂笑容。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的在众人之前与一名女子传情挑逗。这般大违礼教的行为在他作来如出自然,让人侧目,惹来徐梓桐一声鄙夷的冷哼,目光不屑的扫过常虎臣身上,一瞟东侧高楼径自打马离去。

少年英才,真名士自风liu,在北镇军文臣武将眼中,常虎臣略脱礼法的举动都算不了什么。入得北镇军中人物,至少也有三分本领,刀头舔血的猛士武将不论,谋士文臣间亦有不少自诩文士风liu,对常虎臣这番举动不以为恶,反有些欣赏大有知己之感。唯有徐伯苍与陈琊二人眉头微皱。看得常虎臣与那东楼女子眼色往来,徐伯苍心下不喜,草草唤过常虎臣,看似勉励的随口告诫几句,语气已极严厉。这也是他一番怜惜人材之意,只是一来众人之前;二来常虎臣亦未明确显露与那女子有些什么,这几句劝诫说得含糊隐晦,看常虎臣唯唯诺诺,不知领会多少。

徐伯苍遥望长空,看风卷残云,云气变幻,哑然失笑:“自己这一番苦心可谓是‘俏媚眼作给瞎子看’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年少风liu戒之在色,真明白的人往往都已年华不再,原也是人之常情。”

陈琊着眼却在那女子身上。

云想衣裳花相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三首清平调道尽了皇宫内的风光旖ni。当今熙宁皇帝登基二十七载,虽不敢自比名君圣主,前二十年来也算兢兢业业,将关内二十三路治理得百姓安康,各安己业,燕京云中更是商贾云集,歌舞升平,称得上中兴之主。除却北疆尚余小患,关内河山一派太平盛世景象,又挥师南平僚、缅,这大晟江山已他非初接手时汲汲可危,文治武功远胜先前几代皇帝。只是熙宁二十年后,燕京繁华盛世中,当年的名君圣主也生出倦怠,政事渐渐懈怠下来。熙宁二十二年,国子监祭酒吴博次女月华被选入宫,册封美人,倾城倾国一代佳人登上了大晟史册。

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坐拥江山美人,英武博学的老年皇帝满腔心思都消耗在填词奏曲,博得美人一笑当中,斗鸡走狗,太液池畔大兴土木,建起一座华美绝伦的兴元宫,讨取少艾佳人欢心。雄心壮志化作绕指柔肠,尽数消磨在温柔乡中。

次一年,吴美人晋封贵妃,熙宁二十五年册立为皇后,母仪天下,姊妹皆封国夫人,长姊长盈封颢国夫人,幼妹韶玉亦得封栩国夫人,一门三候灼手可热。三首清平调说的正是这位名花倾国的吴皇后的妩媚风情,亦有人云三首清平调分别暗指吴氏三姊妹,颢国夫人、栩国夫人皆出入宫禁,时常留宿宫中,与今上关系暧mei。

“云想衣裳花相容”,徐伯苍一句小词道了破东楼女子身份,只是以颢国夫人显赫权贵又怎会在这关外苦寒之地,与一个旬日之前尚是铁匠的小小千户有所牵连?陈琊心绪百结,始终难以索解,目光落在台下骑马离去的常虎臣高大雄健的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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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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