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傲于江湖之上的人，我将要问他：
“你是否有过困厄的时候，你是否早就厌倦了漂泊，只是苦于没有一个栖身之处？当你注视着远方时，我总是看到你眼中汹涌的波涛，你只有一只小船，在风浪之中，可曾感到孤单无助？”
你淡然一笑，无所置辞。
你再也不想回答什么了。你是如此凝默，竟似一块玄奥的古碑。
淼淼的烟波，茫茫的白水，那如母怀一样可以浮之而又溺之的渊泽，你浮槎其中，得失名利，无所挂怀。
“我并非出尘厌世，我之所以全然不顾利害地割断了这根脐带，是因为我在此之前已不复怀疑世间真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欣然前往，我去时，有赴死一样的决心。”
然而，我还不能轻弃尘世的一切，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介庸人，脱不了竞逐名利而空无所获的定数，但我依然眷恋着生活中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甜头。不曾狂欢，也不曾沉醉，这寡淡的生活聊胜于一杯薄醪。
且听我讲一个鸟儿的故事来佐酒，如果你有些许的感动，就定当浮一大白。
邻近有一个废弃的烟囱，总不会矮于三十米吧，我第一次注意它时，便惊奇地发现那上面有一个鸟巢，由四周的铁栅护着，看去是很牢靠的。鸟儿的胆识恰在此处体现出来，敢在城市里设巢，敢在孤兀而高耸的烟囱上设巢。我想，必定是某个日子它飞倦了，偶然落在这烟囱上，一半是出于好奇，一半是出于高傲，决心离开那片葱郁而窒闷的林子，迁居到这里来。你可辊见过衔枝而飞的鸟儿？它们都有天赋的一份匠心，仅用一些树枝垒成窝旭，没人可以比它们做得更坚固，更安全。每当雨骤风狂之夜，大树也要倾折，我料想它决计逃不过这回劫难。待到天明，却见那烟囱上的危巢依然安之若素。它敢于定居在危乎高哉的烟囱之上，这是一只多么孤独、倔犟而又高傲的鸟儿！可惜我不认识它，只在黄昏时见它从野地里飞回，敛着翅膀，沐在晕红的夕阳中，如处子一般恬静。它是如此卓尔不群，因此没有伴侣，没有别的鸟儿肯与它同行。似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事物，平常是熟视无睹的，现在每日却要怀着一份潜滋默长的感情去体贴那鸟儿，它是否知道这世间真有一个异类的朋友在关心它呢？没有相通的语言，唯有孤独的精神维系着我们，没有人能懂得我对这鸟儿的热爱，热爱它的自由自在和独立不羁，它使我的灵魂渐渐上升，脱离污秽和泥淖，直到郁积的忧伤作泪水，久违的欢欣成为笑容。
它在一切樊笼之外，试问，谁可以羁留它？谁可以伤害它？
然而，终有一天它不再飞回，往后的日子也见不到它的踪影。那危巢忽然变得空落孤悬，变得飘摇不定了，像一只即将功赎罪沉没的船。但我不会相信它是在逃离现在的处境，不相信它又恹恹地回到了那片林子里去，也许它真的不耐孤独而宁愿降下自己精神的旗帜，仍复顺从平庸的习性。一只不再孤独的鸟儿，一只失败了的鸟儿，我该怎样看待它呢？我只有同情它，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间或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念头闪现，它也许死了，死得无声无息，它原不知这世间还有一个异类的朋友在想念它，在等待它。临到自然的命数，它有了一个很好的结束，善死，原不在于如何倍极哀荣，而在于心中无所愧恨。
我只有对着空空的危巢，想念那只失踪的鸟儿。也曾见到几只鸽子停憩在烟囱上，但它们很快就飞散了。烟囱依旧孤兀着，撑持着，受霜雪的侵凌，受风雨的剥蚀。
我不能明白，究竟是什么夺走了它，一只鸟儿，一只敢在烟囱上筑巢的鸟儿，对此，别人可以浑不在意，可我感念至深。
朋友，听了这个故事，你或许有什么可以指教我的，帮助我解开心中的疑团。
“每当夜间，便怯于去水边，这种心情想必是很多都有过的，对神秘力量的畏惧，总使我们惴惴不安，但只有在水边，才可以清楚地照见自己的孤心，不管是从繁华中来，还是从寂寞中来，除去了矫饰和做派，我们都想看看自己的真容。
“常碰到一些识与不识的人们，都在说，‘我活得太累’，这话已是十分平淡，只说明他们有一种细微的挣扎，像蛾子在蛛网上轻轻一弹。一个人能感到自己的虚弱，原不是一件坏事，它可以促使他好好地怜惜自己，不去把身心当作永动机一样使用。但同时他也要冒险，一旦看清了自己卑怯的内心，便容易挫折掉残存的锐气。
“古时候，最原始的宗教是拜火神，祭献猎获的野兽，人们围着篝火，不停地狂舞，口中嗬嗬有声，这些剽悍的先人除了敬畏自己的神祗，是什么都不害怕的，他们雄心勃勃，嗜杀而好争。后来，他们是怎样渐渐地变得狐疑，变得孱弱了？有了自己的家室，有了自己的牛羊，他们开始求取温饱和安定，在他们身上，野性和雄心都消减了。是水，一点点浇灭了他们心中的火，是水滋养了他们，又使他们的精神日渐委靡和虚弱。
“他们说，我活得太累。然后，黯然神伤，缩回到茅寮中去顾影自怜。许多烦恼环伺于左右，如蚊蝇一样，驱之不去。拜火神的先人们留下了火种，却没能留下刚强的气性。火神的禅退是多少年前的往事？自远古便有江河溪涧，第一个临流照影的猿人一定是看见了自己的丑陋和邋遢，清澈的流水诱使它洗去脸上的污垢，洗去虎皮裙上的斑渍。当他爽爽净净像一只羊羔那样站在同伴面前时，他们惊疑参半，后来，他们围着篝火跳舞时，刀枪已弃在一旁，不似先前那般狂热了。这些第一次洗净身上的膻臭和污垢的先人一步步远离了自己的神灵而不自知；投在清凉而柔滑的水里，而不能自拔。
“水是这样浸淹了我们的性情。当我临流照影时，心想，我们的祖先从高山迁徙到平原，这的确是明智之举，但他们未能将火的精神很好地保存下来，则不能不说是一件恨事。先人学会了酿酒，自以为这是将水火融为一体的杰作，他们把豪饮看作一件值得炫耀的本领，殊不知，杯中之物会使们迷乱，弱者借以浇愁，强者借以动怒，一只浅浅的酒盅不知溺杀了多少卑怯的心灵。他们说：‘我活得太累！’然后，喝酒——喝闷酒——然后入了醉乡。谁也唤不醒这些烂泥似的醉汉。很少有波澜的生活像是一潭止水，困住了里面的鱼虾，他们注定难以舒展，也注定无所作为。很多人不肯株守一处，仍在世间奔走和寻找，但愿他们能绕开迷障，能有一个满意的归宿。
“那些注定离不开酒的人对杯中之物的感受虽有几分夸大，却仍有几分真实可信的地方。他们说，抽刀固然不能断水，借酒也难以消愁，但一个人醉了，就会飘飘欲仙，暂时脱离现时的荆丛和泥途，升到寥阔无边的空际中去，感觉自己已凌驾于一切欲望之上，获得不可名状的惬意。也就是在这个制高点，他们猛然坠落下来，其势不可收，触地时，砰訇一声，四散的牙齿和残缺的肢体终于难以收拾。恰在此时，突然惊醒，只觉阳光逼眼，市声如潮，头脑中似乎藏着一窝黄蜂，嗡嗡作响。必须面对现实，如一个逃学的孩子必须面对一场训斥。”
说得好，真是痛快淋漓。
很小时，就有人告诉我，一定要抓牢到手的东西，不可以让人哄了去，夺了去，这话似乎颇有点人心惟危的意思。然而，我究竟能抓牢什么呢？一颗水珠？一粒灰尘？时光如细沙一般从指尖漏失。我将对自己说：心中再没有流水，再没有酒杯，只有一点鸟影，便是时光也不能轻易抹去它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