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寓言了。
他沿着一条大河往前走，心想，河流是有穷尽的，我用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去追寻它的归宿，看它是怎样消失，消失在何处。
那时，还没有船，人类还不能驾驭激流。他便带上一支竹杖，带上自认为充足的干粮，出发了。
多少次日出日落，他感到过恐惧，感到过孤独，感到过饥饿，但他不肯改变自己的初衷。他发现河道愈益宽阔了，水流愈益平缓了，却仍然远远地不见尽头。
他历尽了磨难，历尽了艰险，已变得更勇敢，更坚强，更有忍耐力。
就这样，他终于瞩望着这条大河注入无涯无渚的海洋，而不是断流，更不是消失。
生命是有穷尽的，长河永远奔腾不息。
那么，究竟是他的生命穿越了这条大河，还是这条大河穿越了他的生命？
我在夏日的某个早晨醒来，睁开睡眼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逐个逐个地消灭蚊帐里那些大腹便便的吸血鬼。真是奇怪，它们发现一块多汁的食物，突破了封锁线，享受完一顿美餐，却又苦无逃脱之计，终于被我一一扑杀，直到我双手沾满了血迹。这时，我不名一边狠狠地咒骂，一边细数身上的斑点。不说我如何如何自怜，只说蚊子也不够走运就是。
诸如此类向蚊子讨还血债的故事实在不值得一谈。当我坐在办公桌前看完隔日的报纸，开始着手眼前的工作时，我便定下心来，做一个老老实实的编辑。这天收到的信件中，有人颇为诚恳地提出一个应向哲学教授请教的古怪问题：
“佛家主张往后退，儒家主张朝前走，道家主张原地不动。究竟谁是谁非？”
且不说释、儒、道三家的学说竟可以作如此武断的归纳，就是对这位仁兄的情况我也是一无所知。以我对中国古代哲学皮毛的认识，也觉得这样的定论是并不可靠的：一味地往后退缩太消极，毅然地朝前走太轻躁，以不变应万变地站着不动又太圆滑。三家各执一端，怎能妄加评断？如果我说不妨走走瞧瞧，瞧瞧走走，他肯定会骂我是一个畏首畏尾的家伙；如果我说应该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头，他肯定会骂我是头脑简单的笨蛋。好在我的职业只是给一份文学月刊编点诗歌和散文，没有传道解惑的义务，对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可以束之高阁。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将他的信扔进了字纸篓，权当他是发高烧时说了几句胡话。岂料一个月之后，他来信打了一个圆场，说我的不回答也算是一种回答。
——一个人只有在默无一言时才能够思想。佛家也好，道家也好，儒家也好，他们的原则都太偏执。一个曾被生活之潮卷走而又被生活之汐抛回岸边的人，最珍重的就是沉默。伤口是沉默的，它却记录了痛苦；泪水是沉默的，它却记录了忧伤。所有喧响的事物一旦沉寂下来，你将发现所留下的东西并不多，有用的就更少。
我忽然生出好奇心，很久以来，我十分刻板地对待那些素昧平生的作者，这一回，我破例要问一问他的身世。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或是一个历尽沧桑的智者？谁知道呢？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畸人。年轻的时候，我宰过猪，直到有一天不忍再听它们的哀叫声；我偷过牛，直到有一天被人抓住打瘸了一条腿；我做过江湖郎中，直到有一天自己病复员死去活来；我收过破铜烂铁，直到有一天自己醉得昏天黑地。我不曾沿门托钵，也许那倒是值得一为的事情？我读了不少书，但它们没能帮我谋生，反使我一忽而挣扎，一忽儿沮丧，一忽儿懒散。我走了很多地方，哪儿都不能让我安顿下来，哪儿都无法拴住我的心。我原是一个畸人，没有固定的想法，没有固定的行踪，走到哪里算哪里吧。然而，有一件事彻底地改变了我。我收养过一条狗，我很看重它的亲情，我们一直相依为命，有食同饱，无食同饥。当我流落到湘北的这个县城，这狗突然病了，不吃不喝，我给它抓了几副草药，一点也不见效。临死前，它哀哀地望着我，似乎恳求我留在这个地方，不要再到处流浪了，我懂它的意思。我并不能就此肯定自己会长留在这个小县城，但我要试一试。凭着我自己的本事，活命全不成问题。就这样，我落脚在这里，用乖是的本钱开了爿小小的店铺。因为一人吃了全家饱，日子过得还不差。”
信到此戛然而止了。哈，我在与一个阅历很深的老人打交道。我自忖不是他的对手。且看他的经历，肯定还有许多故事，何不让他启开闸门，一吐为快呢？
“我本不想碰触自己过去的生活，我不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往事也不堪提起，一个人到了暮年，再去压榨记忆，那实在是一种罪过。我之所以跟你谈自己，是因为我们有缘分。我最初用这种古怪的问题去打扰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认识一个新朋友，这也许是一个可疑的想法？”
我真是汗颜，起初与老人打交道时，我用训诫的语气说了一些平平无奇的道理。这确实很可笑，我用什么去教他？
此后，我们通了几次信，他却再也不肯讲述自己的经历，并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他所在的那个县城出差，便去信约他见面。我最终见到的却是他的遗像，听邻里说，老人去世了，死前毫无征兆，他从楼梯上摔下来，中风死的，多半是由于那只瘸腿所累。他就如此平静如此寂寞地死去了，没有妻孥，没有挂碍。邻里都说他有点怪，喜欢独个儿默神，独个儿喝酒，但算得上是一个顶尖尖的好人，什么活计都能干，就是不肯娶老婆。
我一直想不明白，他留在湘北的这座小县城，就因为一忠实的狗临死前的哀求吗？那份人与动物之间超验的情感，我只在书本中读到过，但一直不甚了了。后来，他剔除了自己流浪的根性，准备做一个自足的人，一个普通的人。
他是一枚被遗忘的种子，被风带着辗转迁徒了许多地方，最终落在异乡的土地里，长成一棵歪歪扭扭的树，结出自己干涩的果子。这位老人像一道电光在我眼前闪过，又立刻熄灭了，沉入到永恒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最初是什么促使他给我写信，难道真是某种未了之缘吗？他的睿智已完全归于泥土，他的往事已如烟消散。他确实存在过，却又似乎不曾在世间留下痕迹。他不像有的人陷足在记忆的泥潭里，不能自拔；也不像有的人，遍尝了生活的甘苦，反而心胸狭隘。他是一棵空心的老树，所有的年轮都已消失，他的故事不复留在人间。他一定追寻过什么，不知是否已真正得到。但我依稀有点开悟了，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感谢命运，追此，更有何求？”
关于那个寓言，我不曾问过他，究竟是那条大河穿越了人的生命，还是人的生命穿越了那条大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