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从嘉才在对面的山峰上看到一个人影，忙轻扯娥皇的衣袖，示意她望向山峰。却见那人一身青衫，长发飘然，衣袂舞动，虽然看不见相貌，却宛如一个临风而立的神仙。娥皇一怔，心下暗想：此人怎的竟宛若神仙下凡一般的飘忽不定？问道：“这是什么人啊？”从嘉只是微微摇头，过了半晌，才道：“为何我竟觉得这个人如此熟悉呢。”娥皇之前从未见过此人，心下更加疑惑，站在当地并不答话。从嘉拉起娥皇的手，说道：“走，咱们去找找这个人。”
好在转过一座山峰后，便出现一座吊桥，通向对面的山峰，否则他二人还不知要走多久，才能到达。娥皇在尚未化净的雪地中，看见了些许脚印，于是说道：“现在我可以确定她不是仙人了？”从嘉笑道：“原来你一直当她仙人啊？”娥皇道：“难道你没有么？”从嘉道：“没有，她只不过是轻功很好罢了。其实，我倒是总觉得在哪见过她。”顿了一顿，又笑道，“难道没有脚印便一定是仙人么？你难道不知轻功练到绝佳，是可以踏雪无痕的。”娥皇笑道：“我看你也是事后诸葛亮。咱们跟过去看看不就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了么？”
从嘉和娥皇循着脚印，向山峰下走去。到得一个空旷的山谷里，便见眼前出现了两间小木屋。娥皇道：“这样的季节，想必山里还不会有旁人，这应当便是那人的住处了。”从嘉点了点头，道：“咱们去看看吧，就说是游玩的人想讨口水喝，想来也无妨。”说完，便拉着娥皇上前敲门。
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少妇将门打开，从嘉道：“夫人，我们来此游玩，现下走不动了，想借这里休息一会儿，不知是否打扰了？”那少妇知是适才在山中遇到的那两人前来访问，便道：“客官言重了，请进来吧。”从嘉在近处听她说话，更觉得熟悉，抬头细视她容貌，见她柳眉入鬓，面色红润，甚有神采，立时想起，惊问：“你……你是耿先生么？”那少妇大吃一惊，似是忆起了什么往事，呆呆地出神半晌，才看着从嘉，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原来这少妇正是曾在京城同李平一起炼丹的女冠耿先生。后来，李因误食丹药而亡，李平和耿先生等方士也就离开了京城。耿先生跟当年的太子李景通关系甚好，常常出入于太子宫，以是从嘉与她相识。而事隔十年，耿先生还似当年那般面润如冠玉，手细若鸟爪，神采奕奕，宛然若神人，从嘉这才识得她。而这十年，从嘉由孩童成长为少年，相貌已然大异，清雅俊秀之气犹胜当年，因而耿先生并没认出他。
从嘉道：“先生不认得我了么？在金陵，我还听先生讲过道呢。”耿先生凝神细视，却觉从嘉依稀有些面熟，但仍旧想不起来，于是问道：“你识得太子殿下么？”耿先生所说的“太子殿下”，自然是指现在的皇帝李了。从嘉点了点头，耿先生听了这话，微微点头，心下便知道了从嘉识得自己的原因，但既然自己并不熟识从嘉，竟也不再回想，只幽幽地道：“世事变迁，顺其自然，多想无益。”顿了一顿，又道：“我早已还俗嫁人，旧日称谓，不必再用。”
娥皇虽并不认识耿先生，但听她跟从嘉的对话也猜出一二，说道：“既然物是人非，却又有缘再见，不如就当是陌路人吧。”耿先生一怔，看了娥皇一眼，赞道：“好聪慧的小丫头。”说着又将二人引进屋中，说道：“既是有缘相逢，再行结交亦属自然。两位来坐吧。”
从嘉和娥皇坐在了桌边，耿先生倒了两杯水，也坐在了桌边。耿先生说道：“外子与朋友外出，尚未归来，两位请先用些茶水吧。”耿先生陪从嘉和娥皇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准备饭菜。
娥皇问道：“她到底是什么人啊？”从嘉道：“其实我也说不太清楚，或者是个方士女冠，或者是个世外高人。”娥皇道：“那你是怎么认识她的？”从嘉道：“父皇跟她关系甚好，常常召她入宫。别说我跟她来往不多，就算是父皇，也不知道她的身世的。后来她离开了京城，父皇曾派人寻访过她，却没有结果，想不到，她竟来了此地隐居。”娥皇点了点头，说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有兴趣跟她打些交道了。”
待到午时，耿先生已准备好了饭菜，便留从嘉和娥皇在此用餐。从嘉和娥皇都有心结交耿先生，也就没有推辞。不过多时，便有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儒雅青年和一个二十八九岁的面色红润、如仙似道的青年结伴进屋。耿先生说道：“相公、李先生，你们回来了。今天有两位游人想在此休息，我便把他们留下了。”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青年点了一下头，对从嘉抱拳一礼，说道：“在下姓李名平，”说着又指向那个年纪稍轻的青年，继续道：“这是在下的朋友，潘佑。山中粗茶淡饭，还请两位不要见怪。”
从嘉忙还了一礼，说道：“哪里，哪里。在下姓李名钟隐，这是拙荆周氏。打扰三位清净，还请恕罪啊。”从嘉说着，心里一直想着：李平？这个名字怎的如此熟悉，我一定在哪里听过的。
饭后，五人一起坐在桌边闲聊，或是说修身养性，或是谈归隐山林。从嘉心想：听这些人的言语，大概都是信仰道教的，莫非他们三个都是方士？这样想着，便忽然想了起来，心道：哦，是了，李平不就是当年给爷爷炼丹的方士么？我在宫里是见过他的。于是，从嘉问道：“李先生，你是不是曾经和潘夫人一起在京城炼过丹药啊？”李平一怔，奇道：“咦，你怎的知道的？我和潘兄弟、潘夫人确是曾在京城炼丹。”随即又长叹一声，说道，“唉，若非我配药之时未能再谨慎些，我大唐又如何会到今天这般地步？”
其实李平并不知道李的死因，只是事后推测，当是药性与何物相克，遂成剧毒。他每念及此事，既万分感激李的不杀之恩，又心下暗暗自责。潘佑说道：“先帝是个有道明君，若得长生，我大唐必能一统中原。所以我二人名为归隐山林，实则发奋读书，一定要考取功名，报效朝廷，也算是报先帝之恩，弥补当年的过失了。”李平点了点头，说道：“是啊，现在的朝廷需要变革。我们确实打算再过两年，到京城应考做官。”
从嘉跟三人都甚是投缘，尤其是潘佑，饱读诗书，才华尽显于谈吐举止之间，从嘉更是喜欢。听他三人要到京城，从嘉不由心下大喜，但随即又想，自己今生还能不能再回到金陵啊，心下不由又生伤感，轻叹一声，不再言语。
潘佑见从嘉神色有异，便问道：“听公子的口音，公子莫非是金陵人？”从嘉点了点头，说道：“正是。”潘佑对从嘉也甚有好感，便道：“这样岂不甚好？李公子是通达明理之人，不如也一同入朝为官啊。”从嘉见潘佑盛情相邀，既不舍分别，又不忍拒绝，便道：“好吧。若是在下有幸，再回到金陵，一定不忘了拜访潘兄。”潘佑甚喜，说道：“一言为定，那我们京城再见。”从嘉点了下头，说道：“嗯，一言为定。”
到了傍晚，天色渐暗，从嘉和娥皇也不便多留，便告辞离去。娥皇问道：“重光，你愿意为了他们再回到金陵这个是非之地么？还是他们的话，激起了你的报国热情？”从嘉道：“你当两者都有吧。我知道，你喜欢这样逍遥世外的神仙生活。可是父皇和母后都在京城，我若当真不回去，岂非不孝？”娥皇也道：“是啊，我也很久没有回家看过爹、娘和妹妹了。爹娘年事已高，妹妹又年纪尚幼，也不知道他们好么？”从嘉笑道：“你若是想他们了，便回家省亲啊？”
娥皇笑道：“塞雁高飞人未还，相思枫叶丹，这首《长相思》，不是你在江北督战的时候写的么？我若是回家省亲，你不想我？”从嘉拉起娥皇的手，笑道：“想啊，不过你回娘家省亲，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去啊？”娥皇轻轻将他甩开，笑道：“身为王爷，妻子回趟娘家也要跟着，像什么样子。”从嘉笑道：“瞧你说得跟真的似的，什么时候能回金陵还说不准呢！”
夜色正浓，雪映月光，两人得身影隐在了山峰之间。或者谁都想这样至此一生，可是谁心里都明白，一切都不能平静。纵使隐在月光山色之下，清风也不时地拂起点点涟漪，更何况就连这样的山林，也不可能是长居之所。
周显德六年冬，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柴宗训下诏禅位于赵匡胤，建立大宋政权，改元建隆。
唐保大十二年冬，从嘉和娥皇尽览庐山四时之景，这才下山，回到山下住处。流珠和黄凤见到他二人回来，都甚是欢喜。流珠喜道：“王爷，你可算是回来了，如果你再不下山，奴婢和凤儿妹子怕是要到山上去找您了。”从嘉微笑着走向黄凤，道问：“怎么？凤儿想我了么？”黄凤低着头，微微蹲身，说道：“奴婢不敢。是几天前，京城来人让王爷回京的。”从嘉一怔，问道：“哦？怎么回事？”黄凤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太子殿下似乎病得很重，所以皇上想让您回京。”从嘉大惊，心道：好端端地，大哥怎会突然生病呢？但当下也不及多想，忙道：“娥皇，咱们赶紧回京城吧。”
从嘉刚一回到京城，李便召他进宫。从嘉行过礼后，问道：“父皇，听说大哥病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朕本来是想，迁都于洪州，传位给弘冀的。但是宋朝知道这个消息后，不知为何，竟然遣使劝朕作罢。”从嘉不解，问道：“这是我大唐的内政，关他大宋何事？”李叹道：“唉，都是朕无能，非但不能将烈祖留下的基业光大，反而最后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从嘉曾亲自在江北督战，既深感战争的残酷，又伤感国势的衰微，他心知，李心下必是更加难过，于是劝慰道：“父皇已经尽力，就不要自责了。”李摇了摇头，道：“朕今天不是想说这些的。”顿了一顿，又道：“弘冀得到了消息，立时震怒，进宫来请求朕回绝宋使。可是朕深知弘冀必会因此恨透了大宋朝，以他的心性，怕是会立即起兵攻宋。这样，我大唐的基业岂非真的要毁于一旦？”
从嘉试探着问道：“那……那父皇是回绝大哥了？”李叹道：“可是弘冀毕竟也是朕的亲生儿子啊，朕如何忍心直接回绝他？只是弘冀见朕已然动摇，心知希望渺茫，愤然离宫，之后就一病不起了。”从嘉知道以唐国现在的实力，实在不好违逆宋朝的意思，但心下又甚为大哥惋惜，不知如何是好。李见从嘉不答，也知他心思，便道：“或许天意就是如此。只能但愿弘冀平安无事了。”
从嘉道：“儿臣自当去劝慰大哥，请父皇不要过分担心。”李点了点头，说道：“难得你的一片心意，只是，有的时候天不一定会如你的愿。”从嘉还道父皇说的是大哥的病情，便道：“儿臣自当尽力相劝。”李摇了摇头，说道：“不仅仅是这个，还有，你不要忘记烈祖临终前的嘱托。”从嘉知李的言外之意，不由大惊，退开数步，颤声道：“父皇，您……”
李不等从嘉说完，便道：“重光，朕当年也是对皇位百般推让，可是，身为皇子，便有与生俱来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明白么？”从嘉一怔，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不慕荣利、退避大哥，竟会是“推卸责任”，不由得愣在了当地。李不再多言，说道：“你先退下吧。”从嘉竟未回过神来，李轻唤了一声“重光”，从嘉这才惊觉，忙躬身行礼告退。
从嘉见天色尚早，便并未回府，直接往东宫去。一路上，从嘉脑中反反复复总是李的那句话，不知不觉，便是到了宫门前。家丁见吴王前来，忙进屋通报。从嘉站在门口，心下寻思着该跟大哥说些什么。半晌，家丁才出来，说道：“殿下不想见王爷，王爷请回吧。”从嘉惊问：“为什么？”那家丁道：“小人不知道，王爷还是请回吧。”从嘉担心大哥，哪里肯回，便道：“现下还早，我便再等一会儿吧。”那家丁摇了摇头，转身进门去了。
从嘉默然站在门口，虽然是在江南，但已入冬季，天气也已寒凉。寒风扫过，将从嘉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带走，从嘉不由打了个寒噤，悲从心生。从嘉直等到太阳偏西，从嘉怕娥皇在府中着急，这才回府。
一连数日，从嘉都是这般朝去晚归。这天，金陵已飞起了雪花，从嘉仍是站在门口等候，雪花凝在了他的发梢，既美丽又清冷。那家丁也已心下不忍，劝道：“王爷，殿下不想见您，您还是回去吧。若是着凉了，小人可担待不起。”从嘉微微躬身，说道：“劳驾您再帮我通报一声吧。”那家丁大惊，忙躬身还礼，道：“小人只能尽力而为。”说完，便进屋通报。过了片刻，那家丁出来，说道：“王爷，殿下约您今晚酉时到望江楼去。”从嘉甚喜，心道：大哥终于肯见我了。于是，躬身道：“多谢了。”说完转身离去。
晚上，从嘉来到望江楼，此时雪还未止，这里除了零稀的游客以外，再无旁人。从嘉不由心下奇怪，便坐在了桌边等候。可是直到将近戌时，也没有等到。从嘉正自寻思着，猛地明白过来：我怎地如此糊涂，大哥病得如此严重，又如何会约我出来？白天定是那家丁不想我冒雪等候，才谎称大哥约我到这里来，在这里等候，总是好过站在雪中的。想到这，从嘉便不再等候，起身离去。
从嘉既已跟娥皇说明今晚有事，也便不着急回府，而是又去了东宫。从嘉心下暗暗决定，今日若是见不到大哥，绝不回府去。从嘉刚到东宫，便见太医正从门里走了出来。从嘉忙上前问道：“大人，大哥现在怎么样啊？”太医见到从嘉，忙躬身行礼，摇了摇头，说道：“微臣已然尽力，可是殿下……唉，心病还须心药医，微臣也实在无能为力了。”从嘉大惊，顾不得回应太医，便冲进门去。
从嘉来到内殿，见李弘冀斜倚在床榻上，脸色甚是难看。从嘉心下一阵难过，轻唤了一声：“大哥。”李弘冀见是从嘉，不由一怔，问道：“你来做什么？”语气显是不甚欢迎。从嘉被他问得一怔，低声道：“我……”李弘冀道：“罢了，罢了，既然来了就坐下吧。”从嘉依言坐下，问道：“大哥觉得怎样？”李弘冀却并不回答，只是问道：“六弟，你老实告诉我，如果我不跟你争，或是世上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你愿不愿意做皇帝？”
从嘉没想到李弘冀会有此一问，不由一怔，说道：“我没想过。”李弘冀点了点头，道：“或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是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从嘉道：“大哥，你不要想这么多，你的病会好起来的。”李弘冀摇了摇头，道：“我自己的情况，我心里清楚。何况，我根本就不想再跟你争了！”从嘉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问道：“大哥，你说什么？”毕竟从嘉怎么也无法相信，厌恶自己这么多年的大哥，竟会突然不与自己相争。
李弘冀道：“你没有听错！不过，你也不用欢喜，我这样做，并不代表我会接受你，说不定我还会更恨你。”从嘉心下更是疑惑，不解地望着李弘冀。李弘冀冷笑两声，说道：“哼，赵匡胤果然是个厉害人物，竟想借储位之争挑起我大唐的内部矛盾，哼哼，我难道会让他得逞？”说着，心下气苦，气息不顺，竟咳嗽起来。从嘉甚是担心，说道：“大哥，你不要想太多了，还是好好休息吧。”
李弘冀并不理会，继续道：“我本来也是没有看出宋朝的用意的，可是自从我重病之后，我便发现宋使又频繁地跟钟谟来往，接着，钟谟便开始不断地说从善的好话，我才瞧出其中原委。”从嘉愈听愈惊，说道：“大哥竟如此深谋远虑，小弟实在不及……”李弘冀不等从嘉说完，便道：“你现在不用说这些，不管你说的对不对，都已经晚了。总之，我不能全然不顾大唐利益的跟你明争暗斗。”
从嘉从小便知李弘冀对皇位无比地向往，并且奋斗了很久才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而今日竟做出如此决断，自是需要极大的决心，承受极大的痛苦。想到这，从嘉心下不由万分钦佩。随即又想起了李的那句话，“身为皇子，便有与生俱来不可推卸的责任，”从嘉不由暗自惭愧，心道：我一直在怪大哥不念亲情，可是我竟只顾自己的安逸快乐，丝毫没有顾及过国事，实在是不及大哥之万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