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呼喊声飞进耳鼓,果然是凤凰电子员工。“打倒凤凰电子!”“打倒丁一佳!”“反对减薪!”“我们要吃饭!”“单方面减薪是非法的,我们不同意!”“呼吁政府出面,还员工一个公道”……
三环路外侧的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全给堵死了!
两辆奥拓车横卧在左右两边,拉着一条巨型横幅:“反对凤凰电子违法减薪。”二十几个工人模样的年轻男子,或站或坐或蹲,表情冷漠、态度凌然。
有脾气温和的司机与站在横幅后面的男子理论:“有意见你们找公司领导嘛,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又不是我们要降你们的工资”“故意阻拦交通是违法的,你们晓不晓得?”“你们这帮人就是素质太差,活该减薪!”有性急的司机上前求情:“我有急事,要不你们放我过去?”“我差两步路就到了,拜托你们让个道?”“师傅,来抽支烟,消消气,听我说,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本来有理,现在变得无理了。”他们脸一撇,眼望天,不理不睬。有司机发怒了,上前掀横幅,大骂“让开,让开,好狗不挡道”,三五几个男子围拢来,握紧拳头盯着司机恶狠狠地吼道:“想找死是不是?”要是发现有人欲加大油门强冲,几条汉子立马冲过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横躺着,让司机从他们身上碾过去。司机除了骂娘,别无他法,只好熄火。
在机动车道与非机动车道之间的隔离带上,七八个记者模样的男男女女,架着举着手机、相机、摄像机,“咔嚓咔嚓”地狂拍,也有记者举着话筒采访坐在地上的男子,但无论问什么问题,男子都双手抱胸,闭眼不搭理。
陈青白奇怪,这些个男人怎么一个个都面生呢?公司里160个员工,虽不能说个个她都叫得出姓名分得清部门,至少不应该让她有陌生感呀,更何况在公司上班的年轻男性本来就不多。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陈青白没来得及深想,转身向园区方向疾行。她瞧见昨天被她烫了手的那个女记者在现场,而且正往这边张望。
走过甬道,来到行政楼前广场。那里围聚了十几个人,都是早到的女工。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陈青白环顾一周,没见有记者模样的人,进自行车棚存了车,走近来对女工说:“站在这儿干什么?都上班去!”
一个年长的女工,是年初刚提拔起来的组长张晓梅。她皱着眉头抱怨说:“陈经理,不是我们不想上班,是我们进不了门。你过去看看嘛,他们把住车间大门,不让进。”
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生产部方向。
几个女工随声附和:“是呀是呀,陈经理你过去瞧瞧就知道了。”
还有这样的怪事?又拦三环路又不让进车间,这帮人太猖狂了。陈青白正欲随女工到生产车间,罗艾嘉急匆匆跑过来,满脸满眼的怨愤。
“哎呀,老大,你咋个才来呀,我不知道该如何办了。车间的门不让开,行政楼的门也不让开,还扬言说要打我,你说都是些什么人!”
抬眼望去,果然有两个流里流气、身体敦实的男人,手提着两根粗大的木棒,雕塑般把在行政楼门口。又是陌生的面孔!陈青白猛然想起阻拦三环路的人她也不熟悉,于是问道:“我怎么看着面生呢,你们认不认识?”
“不认识。”罗艾嘉摇头。
陈青白望向女工,都摇头说没见过。张晓梅说:“要是生产部的工人,我想我至少见过面吧,但这两个,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走,过去瞧瞧,我就不相信他们敢不开门!”
陈青白带罗艾嘉直奔行政楼。一个长长的话筒出现在视线里。一个女记者蹿到陈青白面前,自我介绍说是四川新闻网记者。
“陈经理,希望能占用你两分钟,就两分钟,好不好?”
有了昨天的教训,陈青白沉稳多了,不躲也不跑,该干嘛干嘛,任记者怎么问都不作回应。两个“门神”见一个干部模样的女人带着记者奔来,挺直腰板,叉开双腿,棍棒交叉于胸前,眼露杀气地盯着走在前面的陈青白。
“让开!滚远点儿!”陈青白口气很凶,想借势震住他们。她心想,做贼心虚,这些家伙不过是外强中干、打肿脸充胖子罢了。岂料“门神”不领情,把她往外一推,吼道:“滚远点!我们没接到通知,不准任何人进门!”
“我现在就正式通知你们,给老子滚开!”陈青白厉声呵斥。
“门神”怪异地瞪着陈青白冷笑道:“你算哪把夜壶,敢命令我?请你识相点,不然的话……”
男子脸露坏笑,将双手捏得“咔咔”响。
“老娘算哪把夜壶?你跟你们老大打听打听看老娘算哪把夜壶,滚开!”
陈青白不管了,决意往门前冲。
“你听不听招呼?再不听招呼可别怪我不客气。”“门神”稍微一推,棍棒往身上一横,摆出一副要打人的架势。
陈青白指了指头上的纱布说:“要打人是吧?好呀,你来!今天正好有记者在场作证,你照着我这里打!老娘旧伤还没好,派出所正在缉拿凶犯,你再给我来一棒,咱们旧伤新伤一起算。”
“门神”被陈青白吓住了,不敢动真格的。任由她怎么推搡,不还手,也不让道。女记者走上前,将话筒伸到“门神”嘴边,问道:“你们对领导怎么如此不尊重?你们是哪个部门的?让大家进去好说好商量嘛。”
“门神”不睬记者。
罗艾嘉说:“他们压根儿就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
女记者大感意外,拉着“门神”不依不饶地追问:“我很好奇,既然不是公司员工,你们跑到这里阻止人家进入,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都是些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目的是什么?”“你们要到什么时候才允许员工进门?”
“门神”依然如故,但明显感到有压力,脸色愈发难堪。
“好狗不挡道!让开!”这时候冲来几个男员工,挽起袖子要动手。“门神”做出鱼死网破、拼命到底的架势来。
箭在弦上,一场恶战眼看就要开始了。
徐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对“门神”使了眼色,说:“他们要进门,就让他们进去吧。自家人,别伤了和气。”
说完,侧身站着,腆着笑脸对老同事们拱手:“对不起了,兄弟们,请多包涵。”
陈青白第一个冲进了大楼。记者没有跟着追进门,转而采访徐冲去了。她冲到前台,抓起座机给丁一佳打电话。
丁一佳听说三环路、办公楼、车间都被坏人堵了,吓得声音都抖了:“你赶……赶紧通知派出所呀,还等什么?还有,给……给园区保安部打个电话,叫他们过……过来维持秩序。我等会儿过来,免得跟工人发生正面冲突……”
丁一佳话还没说完,陈青白眼睛余光就望见一群记者往行政楼扑来,慌忙扔掉听筒就往楼上冲。跑到二楼,往厕所方向跑了两步觉得不妥,转身直奔楼顶。她突然想起来,楼顶上有一间专门用来存放后勤用品的库房。
还好,钥匙在包里。她开门进屋,从里面反锁了门,将包扔在一边,倒在一堆拖布、厕纸和劳保用品上喘粗气。谢天谢地,终于把记者甩掉了!
手机响了,是罗艾嘉,问她现在在哪里。她当然不能告诉艾嘉她躲在库房里,她不放心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说不定转过背就把她给出卖了。
陈青白没正面回答,而是故作镇定地问她:“啥事?”
“没啥事,就问问你。”罗艾嘉迟迟疑疑地说。
“艾嘉,你今天的任务就是守住办公室,哪儿都不能去。记者要是问起我,你就说不知道,没要紧事你少打手机,给我发短信。”
打发走罗艾嘉,手机又响了,是生产部主管谢如意。那帮浑蛋不让开门,他无计可施,丁一佳让他找她讨教应对办法。陈青白安慰谢如意说:“安抚、劝导工人冷静,不要冲动,接下来怎么办到时候我会通知你。”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如意挂机,财务部卞经理又来了:“陈经理,这样下去不行哟,你瞧楼外广场上,人越聚越多,来了好多记者,要不干脆像昨天一样放假算了。人一散,他们想闹也闹不起来,你看怎样?”
然而,放假岂是她陈青白能说了算的?她回答卞经理说:“这个……我做不了主,要不你问丁总?”
“丁总让我来问你。”
陈青白火气上涌,什么事都让HR经理作决定,要他这个总经理干什么?她愤愤然道:“要是我是总经理就好了,可惜我不是,我岂敢越权拍板?”
送走卞经理,陈青白拨通了佟雪雪的手机。
“佟总,你说我该怎么办?这帮人有二十好几个,都不是公司的员工,估计是龚一、徐冲、范进军他们请来的,把三环路阻断了,还把住门不让工人进车间,行政楼大门倒是开了……工人全部聚在广场上,来了好多记者……丁总还没到公司,卞经理他们请求放假,你说……你说该怎么办?”
听筒里一声叹息粉碎了陈青白所有的幻想。依她对佟雪雪的了解,这种情况通常是佟总遇到麻烦了,她不会有答案给她的。
果然,佟雪雪一声不吭就挂了电话。
刚放下手机,就听墙外楼梯上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有人“嘭嘭嘭”地敲门,“陈经理”“陈经理”地呼喊。一个声音说:“应该就藏在这里。”
是范进军!这个家伙,他怎么知道她藏在这里?还把记者领了上来。陈青白慌了神,赶紧关掉手机,躲在门后大气不敢出,任由外面怎么喊怎么敲,她都不应答。还好她反应及时,要是这家伙打她手机,她想逃也逃不掉了。
范进军和记者见没人应答,敲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再无声音响起。
陈青白实在憋不住了,悄悄从仓库溜出来,站在楼顶往下望。广场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清洁工在打扫卫生。怪了,工人到哪里去了?都进车间干活了吗?龚一那帮人呢?是被抓了还是解散了?还有记者,难道都离去了?
这两个小时内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脑子里的信息突然断档,陈青白仿若被人遗弃了似的,惶恐急躁起来。她掏出手机,刚开机,“嘀嘀嘀”的提示音就争先恐后地响起来。
天啦,竟然有15个未接电话,丁一佳打两次,罗艾嘉打5次,佟雪雪打两次,何李佳、欧阳小强、董人、卞经理各打1次,还有几个陌生号码。再看未读短信,有30条之多,一部分是电话未接给她的留言,如“你在哪里”“急!请速回电”“你怎么不开机”“我该咋办,请指示!”一部分是罗艾嘉给她传递的消息。
陈青白调阅了几个干部的短信后,转而一条条地往下翻看艾嘉发来的短信。
“老大,你快回来,工人开工了。”
“老大,大喜事,邱总给全体员工发了个邮件,说成都工厂停止减薪。哎呀,太好了。”
“老大,丁总四处找你,让你给他回话。”
“老大,丁总来公司了。”
“老大,记者都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老大,你在哪里?佟总说你不接她电话,她很生气。”
“老大,听说董经理召集工人开了个会,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工人不再要求丁总道歉了,但前提是公司不能减薪。据说董经理没答应,工人还是不愿意干活。”
“天啦,董经理被人抬进工厂来了。”
“老大,生产部大门开了,工人们都进去了,还是不做事,还是坚持要丁总道歉。”
“老大,那帮痞子被警察带走了。”
“老大,园区管委会领导来了,姓肖,他没找到丁总,说要找你,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老大,警察来了,园区保安队也来人了。”
“老大,三环路通了。”
“老大,拦路的那帮人跑到广场来了,围在那里喊口号,好讨厌。”
“老大,车间门口又来了两个小伙子,还是不开门。工人在生产部外围了一大堆,龚一和徐冲又在那里煽动工人了,谢主管骂他们,龚一反嘲笑谢主管是个胆小鬼。欧阳经理过去训斥了龚一,他才灰溜溜地走了。”
“老大,来了好多记者。他们在四处找你和丁总,你躲起来了,我怎么办呀?”
陈青白看不下去了,转身往楼下跑。
途中好些员工跟她打招呼,她无暇顾及,直奔办公室。她急于想知道邱贻可在公开信中都给员工们说了些什么。
“成都工厂的各位员工:
感谢你们对凤凰集团中国区的支持和贡献。凤凰集团是一个遵纪守法、信守承诺的跨国企业,中国区在经营上是存在一些问题,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没有实施减薪的计划。所有关于减薪的传闻都是谣言,都是不正确的。请大家务必放心,安心回到岗位工作,不要轻信谣言,也不要乱传谣言。对于散布谣言、煽动员工滋事的行为,公司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亚太区兼中国区CEO邱贻可
不减薪了,太好了!
陈青白非常激动,然而激动之后再回过头来细究这封短信,她发现其中隐含着太多让人费解的内容了。首先,这里的“我们”指的是谁?邱贻可、中国区(即邱贻可、佟雪雪)还是成都工厂(即丁一佳及全体管理层)?其次,减薪对于普通员工而言可以说是传闻,但绝对不能说是谣言,因为它是佟雪雪亲口在会上说的,只不过没有下达正式的文件而已。邱贻可把减薪视为谣言,他是故意说出来辟谣的,还是说减薪的做法他不同意?
最后一句话更是意味深长,“对于散布谣言、煽动员工滋事的行为,公司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谁在散布谣言?谁在煽动员工滋事?是人力资源总监佟雪雪?是丁一佳及成都工厂管理干部?是把罢工消息散布到网络的员工?是龚一、徐冲、范进军?还是各大媒体的记者、主持人?
陈青白迷惘了。
这封公开信的出台,背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呢?她给佟雪雪打电话,手机是通的,却没人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