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那一仗,丁一佳没有老婆心狠手辣,最终败下阵来,在沙发上蜷缩了一晚上。耻辱、憋屈的恶气在肚里发酵、膨胀,聚集得像一个胀鼓鼓的气球,一触即发。这肚子气本来是要撒在蔡悠然身上的。可她早早出门了。无处宣泄的恶气,最后莫名其妙地撒在工人头上。
丁一佳很后悔,工人送徐冲、范进军,是有情有义的表现,并无不当,他干吗拿他们撒气呢?然而现在,悔之晚矣,后悔有什么用?
都怪蔡悠然这家伙!要不是她逼他,怎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告别杨飘飘回到家,他本想来个大爆发,却被电视报道上画面给干扰了。他没料到有记者来公司采访,没料到陈青白会拿开水烫记者,更没料到事情这么快就上电视了。一旦媒体曝光,无事变成有事,小事变成大事。明天上午,公司里定会出现更多的媒体记者,网络的、报纸的、电视的……就算他想要给工人赔礼道歉,就算他想让被开除的员工回来,都已经不可能了。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好如何从这个灾难中抽身而出,或者尽量将肩上承担的责任减到最少。丁一佳想到杨飘飘出的主意来。
飘飘说得没错,最大的责任人应该是佟雪雪和陈青白。佟雪雪是邱贻可瘦身计划的执行者,而陈青白呢?她是佟雪雪政策的贯彻落实者,他丁一佳不过协助他们而已。工厂总经理是第一责任人,主要负责生产、品质、设备、技术,而人事、财务是由总部直接管辖的。换句话说,总经理不过是一个协调领导者罢了。他承担领导责任,不承担直接责任。
此次事故的直接责任最应该由陈青白来负。要是她坚决抵制加薪计划,佟雪雪不来成都动员会有员工抗议吗?要是她像处分龚一那样强硬地开除徐冲、范进军,工人还会出来送行吗?要是工人静坐示威时她好言安抚他们,会有人给电视台报料吗?要是她不把开水泼在记者手上,电视台会被激怒吗?要是她不逃不躲,态度诚恳地检讨自己,甚至给记者一笔封口费,记者会曝光吗?
“哎,我说丁大总经理,你可千万别干什么缺德事儿。工人是天底下最卑微最可怜的人,他们挣几个钱不容易,我太了解他们了。除非把他们逼到了墙角,否则他们是不会与公司对着干的。做人要讲良心,欺负工人阶级,真算不得什么本事。”
蔡悠然幽怨地瞪了丁一佳一眼,转身进卧室了,临进门扔下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你什么意思?我遭报应,你得到什么好处?愚蠢的女人!”丁一佳望着蔡悠然的背影骂。
关掉电视,客厅立即安静下来。
丁一佳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电脑较陈旧,启动需要一定时间。
在等待开机的时间,他关上门,拨通了张和平的电话。
简明扼要地汇报了罢工情况,丁一佳主动检讨自己方法有欠妥当,但话说回来,如果他这个总经理不严厉,减薪计划能推行下去吗?见张和平没有骂他,丁一佳开始历数陈青白的种种不是,不该这样不该那样,要是不这样就不会怎样,要是不那样就没有怎样,说着说着委婉地批评佟雪雪:“归根到底,减薪计划才是导致工人罢工最根本的原因。”
张和平没有说佟雪雪的坏话,而是旗帜鲜明地大骂陈青白:“这个三八婆,太无能了,佟总还留着她干什么?”
挂了电话,丁一佳在电脑前坐下来,在新浪网上注册了一个免费邮箱账户,按照自己的思路,借用杨飘飘的口吻,冒用龚一的名字,给总裁邱贻可发去一封实名举报信。
张和平听了丁一佳的汇报,没有给邱贻可打电话,而是斜靠在书房的沙发椅上,点燃一支香烟,悠闲自得地吸着。书房里没有开灯,烟头上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如同窗外天上稀落的星辰。他在想,邱贻可得知此事后将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佟雪雪,你等着吧,可有你好看的!
张和平对佟雪雪恨得心里发痒。报复的机会近在咫尺,他终于等来了。这个老女人太霸道!太不给人情面!不给你点儿颜色瞧瞧,你还以为我没脾气。以前的宿怨暂且不提,就说前段时间吧。为了一个区区欧阳端,你明里暗里跟我较劲,堂而皇之地把邱总逼进墙角,让我不得不忍痛割爱炒了杨飘飘。真是杀人不见血呀!我敢怒不敢言,打掉牙齿只能往肚里吞。
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呢,我张和平好歹也是运营总监,论级别并不在你佟雪雪之下,你拿鸡毛当令箭小题大做,真是狼子野心啊。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地转。佟雪雪,该轮到我拾掇你了,你这个婊子养的。这个减薪计划可是你提出来的。你胆子太大了!邱总的瘦身计划,目的是缩减机构减少人员,谁要求你降薪了?谁给你权力暂停员工福利了?谁让你剥夺员工的社保公积金了?你真是昏了头罗。凤凰电子可是世界级的跨国企业,遵纪守法、视信誉为生命。你以为你还在嘉华电子,这种下三烂的做法还行得通?你这样做不是在给美国佬脸上抹黑吗?公司声誉受到影响,品牌遭到打击,你佟雪雪该当何罪?你一个人死就算了,还把你那个陈青白拉去给你陪葬,你心够黑的。
张和平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
此时此刻,陈青白蜷缩在被窝里,惶惶不安,寒意逼人。
春节来临,马以子所在的城管执法队伍开始忙起来。近些天他天天都很晚才归家。陈青白没有开电视,她猜到电视台肯定会播,也猜到明天各大报纸、网络肯定会大加炒作,但她没有猜到威胁在一步步向她逼近。
她最担心的是工人罢工如何收场。她们闹闹就算了还是出现更大规模罢工?会不会出现打、砸、抢?有没有可能闹到市政府静坐示威或上街游行呼口号?
一切皆有可能。她想不出一个切实有效的应对办法。她安慰自己,听天由命吧,事情发展至此,非她这个人力资源经理能掌控得了的。其实,下午的罢工完全可以避免,她弄不明白丁一佳为什么要骂工人,她当时没在现场,不知道他都骂了些什么,但是既然工人要求他道歉,说明他骂人的语言伤害到工人的尊严了。丁一佳这两天是爱发火骂人,也没见他骂脏话呀,今天是怎么啦?
在陈青白眼里,丁一佳不是一个称职的总经理,但绝对是个优秀的生产管理者。身为总经理,执行力强、作风强硬、重视产品质量是他最大的优势,然而他在人员管理方面,能力让人难以恭维。或许与他在台资企业的工作经历有关吧,他对工人存在歧视心理,喜欢骂人和威胁人,该讲原则的时候不讲原则,该灵活的时候又缺乏灵活性。
望着窗外漆黑而深邃的夜空,陈青白暗暗地在心中祈祷:老天爷,求求您,您能不能送我一个锦囊妙计化这场干戈为玉帛呢?老天爷,求求您,您能不能让这场风波无声无息地停下来,工人们明天自觉自愿地进车间忙活呢?
猛然间,一个空前浩大的游行队伍向她走过来,他们举着“我们要尊严”“我们要生活”“我们要革命”的巨型横幅,高喊着“反对降薪”“反对独裁”“打倒资本主义”“打倒丁一佳”“打倒佟雪雪”“打倒陈青白”“打倒邱贻可”“还我血汗钱”“还我养老钱”……队伍浩浩荡荡、气势磅礴。她吓怕了,想躲没处躲,转身欲跑,另一队人马高喊着口号涌过来。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身子莫名其妙地往地面缩,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了一只乌龟蜷缩在厚厚是甲壳下。无数只脚掌在她身上踩过去,她能听见队伍的喊叫声和甲壳的“咔咔”声。
待在甲壳下真是好!谁也伤不了她!
正得意,一个屠夫抓了她放在手掌上,喊道:“小样儿,我看你往哪里逃?”听声音,她发现屠夫是杨飘飘,但瞧她外貌,又是陈美。她挣扎、呐喊:“别杀我,我是你陈姐。”屠夫大笑:“我杀的就是你!”一刀砍下去,她痛苦地惨叫一声,猛醒过来。
原来是南柯一梦。
陈美和杨飘飘相拥着趴在床上观看《今晚8:00》,陈青白被记者追撵的窘样令人捧腹大笑。然而笑完之后,心底不免升起丝丝悲哀。杨飘飘悲的是,一个她曾经服务了八年、引以为荣的成都工厂,竟然落到如此地步。陈美哀的是,一向自以为是、心高气傲的陈姐也有落荒而逃、狼狈不堪的时候。人生真的是说不清楚,都说祸福相依、否泰轮回,确也。
沉默许久,陈美打破沉寂,说:“飘飘姐,我们要不要参与一下?”
“你说呢?”杨飘飘双手撑头在沉思。
“要是在年前,我一定会的。现在我看开了,懒得有闲心管闲事了。”陈美噘嘴摇了摇头,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偷瞟杨飘飘一眼,眉目含情地说:“他给我发短信了,说要给我赔不是。”
杨飘飘偏过头来,皱眉问道:“谁?”
陈美把头埋在被褥上,仍难掩脸颊飘飞的羞红:“你说还有谁?”
杨飘飘若有所悟:“是他?”
陈美点头。
“你什么意见?”
“我舍不下他,我……”
陈美忸怩地瞥了杨飘飘一眼,像罪犯似的垂下头等待法官的宣判。杨飘飘气咻咻地望着陈美,许久不言语。陈美沮丧地抬起头,说:“你不高兴就算了。”
杨飘飘骂了一句“傻逼一个”,然后翻身下床,穿衣服换鞋。
陈美惊叫:“你要出门?”
“你睡着别动,我出去给陈青白添把火!”杨飘飘换上白天的衣服,完全变了个人。陈美欲制止她,说:“站了一天,你不嫌累?”
杨飘飘诡秘一笑:“我不觉得累。”
陈美不言语了。
杨飘飘出门来,在小区里给龚一打电话:“龚一,工人们为了你们三个都跟公司干起来了,你们不去帮帮忙吗?明天有报社、网站、电台、电视台的记者要到公司采访,你们不想把阵仗搞得大点、热闹点?有句诗怎么说来着,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该是你们崭露头角的时候了,胆子再大点,我给你提个小小的建议……”
此时,龚一、徐冲和范进军聚集在玉林的一家茶坊包间里,正在为次日的活动犯愁呢。原来,下午的放假通知对工人的情绪影响很大,内部出现严重分歧。少数人希望继续闹,但多数人不赞同,认为工人跟公司作对,最终吃亏的还是工人。他们希望明天上班就复工。
龚一把杨飘飘的建议一说,徐冲、范进军似乎看到了希望,重新振奋起来。于是,三人紧急搜寻资源、商讨对策。分工确定、分头行动,约好明早七点半公司大门处碰头。
深冬的夜晚,天空乌沉沉的,一颗星星都没有,间或飞来几星夹雪的雨粒。到了后半夜,起风了,雨粒被风吹成细碎的雪花,天女散花般飘飞。雪花越飘越大越飘越稠,终成漫天大雪。不过,好景不长,一个时辰不到就渐渐稀疏起来。
雪花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洒一地的眼泪,留一腔的眷恋。
8.中国区总裁给全体员工的公开信
一场雨雪让成都的街道焕然一新,仿佛用水漂洗过似的。天空阴沉依旧,但空气清新了许多。
陈青白顶着寒风骑车拐上三环路,头顶的桂花树叶上,露水珠儿滴滴答答往下掉,碰巧掉进颈项,寒彻肌肤。她的心也如这露水一样没有一丝丝暖意。
往总部工业园区方向骑行不多会儿,她发现三环外侧机动车道上车辆速度很缓慢。好在非机动车道还算顺畅,然而越往前骑,塞车的情况越严重。三车道的路面停了5辆甚至6辆车,车尾连着车头,头尾间的缝隙过人都难。
千万别把非机动车道给堵了,陈青白暗想。但很快她就觉出不对劲来,陆陆续续有汽车挤进来跟自行车、电瓶车抢道。又骑行200多米,非机动车道被完全霸占了,并排的4辆小车把道堵得死死的。没有办法,陈青白只得下车,将自行车抬上人行道推着走。
蓦然回首,三环路简直成了一个巨大的停车场。
各色各式的车辆密密匝匝地蔓延开去,仿若一条彩带飘悬在两栋楼宇之间。喇叭声尖利而嚣张,此起彼伏,公鸡打鸣儿似的。司机从车窗伸出头,拉长脖子朝前方张望,更多的司机钻出门,站在车旁不耐烦地骂:“大清早上路就塞车,真是撞鬼哟”“咋个搞的嘛,格老子”“交警都死哪去了?光拿钱不干活嗦”“中国人就这素质,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这下好了,都走不成”、“前面该不是出车祸了吧?”“早晓得是这个样子,我该在床上多缠绵会儿再走”“遭罗,今天又要迟到挨罚了”“听说有人把道给拦了”“好像是一个外企的员工在闹罢工”……公交车等不及了,“哗”地撕开两道裂口,一鼓作气地吐出一大堆人,人行道拥挤起来,行人、自行车、电瓶车蜗牛般向前蠕动。
“菩萨保佑,但愿不是我们公司的工人干的。”
陈青白把塞车与昨晚的工人罢工联系起来,行进得更加艰难。她真担心是公司的员工把道给拦断了。这帮冲动、任性、不服管教的“80、90”后,什么坏事干不出来?她困惑,上班早高峰交通主干道受阻,交警就这么坐视不管?
越往前推行,陈青白的心越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