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是海内外著名的新儒学大师。他的一脸大络腮胡子形象,是他留给人们最为深刻的印象。他著作等身,声名远播,是一位当代的学术泰斗。记得1960年周总理为知识分子拜年时,报纸上刊登了一幅照片,是周总理和冯友兰握手叙谈的情景。
关于冯友兰先生的身世和著作,我不能一一记叙,只记我与先生交往中的一二小事,以作纪念。
教授“史科学”
古典文献专业设了一门特别的课程,是文献学中的一个重要课题,名为“中国哲学史史料学”。冯友兰先生是哲学大师,有多部著作传世,对史料极为熟稔,因此聘请他讲授这门课程。
文献史料,浩如烟海,须有极强极高的学术眼光,方能提纲挈领,条分缕析,指出使用史料的门径。
大名鼎鼎的冯先生亲自授课,对热爱专业的我来说,极为高兴。因为,从学术上讲,他是我崇敬的老师之一,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先生。
冯先生(1895—1990)当年已是七十余岁的老人了。他来上课,十分准时,早早地在哲学楼教员休息室等候。铃声一响,先生提着蓝布包袱来到讲台,神情十分慈祥,态度异常和蔼。讲课时,不时以手抹抹大胡子。面对这帮年青后生,他教学十分认真。他的教学,真是博大精深,引人入胜,不仅综论有道,历史分述亦极透彻,对于做学问来说,是十分有益的,可以说是终生受用的。例如他讲论文史料的必备条件时,讲了五条:
第一,任何论文必须“论从史出”,要有详备的论证史料。
第二,任何使用的史料必须“水有源,树有根”,必须是第一手史料(不能是转手资料)。
第三,任何使用的史料要确实可靠,是经过辨伪、考证后确认可资使用的论证史料。
第四,任何使用的史料必须纯真确实,是经过整理、校勘的史料。
第五,任何使用的史料必须具有权威性,要有好的版本或者由权威出版部门出版的权威性史料。
冯先生这种研究的心得,是得道的真经。我后来在大学讲“毕业论文写作”和“编辑培训班”、讲“文献和工具书使用”等课时,都运用了冯先生这种科学的理论,那是学问中的真经。
善待同学“直声”
冯友兰先生与梁漱溟先生是老同学,几十年交谊很深。二人性情不同:冯先生能够逆来顺受,甚至说些违心的话,而潜心学术之心不改,面对责难非议也一概兼容;梁先生是秉性直诚,敢对逆流,不顾压力敢发直声,始终坚持真理而不屈从权贵,俨然为学问中的“直人”,常常敢违众议发出不同凡响的“直声”。
“文革”中,面对“四人帮”和造反派的批斗高压,二人表现也不同:冯先生泰然自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你批你的,我行我素,人称“老油条”、“老运动员”。梁先生则刚直不阿,敢于率直面对,无论毛主席批判、“四人帮”打压、造反派迫害,他都不低头,不认错——因为他没错。正因为这一点,这两个“反动权威”,在政治家中专肆权术的人看来:冯先生可以“利用”,而梁先生则要“作为反面教材”。因此,在“文革”的“批林批孔”、“评《水浒》”运动中,“四人帮”把梁漱溟作为现代儒家靶子来批(实是要“批周公”);而对冯友兰先生,则利用他的“特长”,他熟悉史料,聘任他和魏建功先生任“梁效”的顾问,让他们为历史资料“把关”。为此,江青还亲自出面,接见冯、魏,作些“指示”。对于这一点,梁先生认为冯先生是“被拉拢”了,没有骨气,因此从此不理冯先生了。
1985年阴历十月十八日(阳历11月29日),冯先生九十华诞时,设家宴请老同学、老朋友,张岱年、李泽厚、任继愈等先生都去了。梁先生非但没去赴宴,还给冯先生写了一封“不合时宜”的信,大意是说:在北大旧人中,惟我二人存矣,理应会晤,只因足下曾谄媚江青,故不愿前来参加寿宴。奇怪的是,信上竟无上款,据冯先生解释:“窥其意,盖不欲有所称谓也。”亦即是说,梁先生不愿称他为“老同学”、“学长”或“老朋友”、“学友”,耻与为友,耻为同学,故不题上款。冯先生甚为大度,虽感羞辱,但仍对梁先生之耿直深为敬佩,而且复函说:“非敢有憾于左右,来书直率坦白,甚为感动,以为虽古之遗直不能过也。”其实,冯先生的悲哀在于:你搞学术,人家搞权术;你做学问,人家搞阴谋;这便是学术人为政治阴谋权势所害,非自身之过也。
1987年6月23日,一代儒宗梁漱溟仙逝。冯先生为老同学逝世深为伤痛,他为梁先生灵前呈上了一副挽联,深情吊云:
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
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执言。
未尽的报答
1966年“文革”开始后,冯友兰屡遭批斗,批斗时,“造反派”小青年总揪冯先生胡子让低头,羞辱冯先生。“士可杀而不可辱”,对知识分子人格尊严的侮辱,是人们难以忍受的。冯先生以极其刚毅的毅力、博大的胸怀,强忍羞辱,笑对狂吠和拳头。但是,一揪胡须,往往揪脱一把胡子,非但疼痛流血,心里也在疼痛流血。人之发肤,受之父母,岂不珍贵,何况是一副美髯!冯先生实为大勇大气,硬是强忍心痛地剃掉了一脸美髯。当我在中华书局见到冯先生时,几乎认不出他来了,我也为他失去一脸美妙的长者胡须而感到心疼!人们说,他老于世故,懂得时宜,剃掉胡须是为了免除肌肤之痛。我看未必这样,我想,冯先生已被“批臭了”,心中的痛是何其深!肌肤之痛岂可相比!之所以这样,冯先生大智若愚,应当这样想:“我看你没有了人格侮辱,还能拿出什么东西来批判我!我一大批论著,有理有据,是为定论,你能驳倒就来吧!不要搞这下流无聊的人格侮辱!”这应当是一种无奈的抗争,内中含有一种人格精神。
1987年初夏,我去北大冯先生家拜望。他女儿问明情况后,知道我是他学生,现任巴蜀书社副总编辑,专程来拜望冯先生,便告知冯先生。冯先生十分郑重,盛妆出厅接待了我。我向他老人家问讯后,打量老师:先生年届九十,老多了,一口美髯又重新蓄起来了,一身厚袍,老态龙钟,但神志清晰,思绪明晰。我说,我是您学生,现在巴蜀书社主持业务工作,不知先生有何大作愿交我出版否?先生说,遗存书札很乱,正在整理中,已经和几家出版社签了的,不好毁约。我说,你的《中国哲学史稿》能否让我们再版。冯先生说,中华书局方面正在准备重印,也不好抽出来给你。最后,只是说,他还有一些其他稿子,等整理好后,设法给我们一二部。
回蓉城后,我一直期待着为冯先生著作出版,终无结果。1989年1月我奉调四川人民出版社供职,便中断了联系。1995年我回调巴蜀书社,但冯先生已作古,我亦无力为冯先生尽力了,没能实践自己的诺言,没能回报先生的教育之恩,只能愧对冯先生在天之灵了。
冯友兰简介
冯友兰(1895—1990),字芝生,河南唐河人。著名的哲学家、哲学史家、教育家,当代新儒学大师。1918年于北京大学中国哲学门毕业。1919年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1923年获博士学位。先后任广东大学、燕京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等校教授、主任。1946年任美国薛文尼大学教授,后任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1948年任清华大学校务会议主席。1952年调任北京大学教授。主要著作有《人生哲学》、《中国哲学史》、《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等。他是新儒学旗手,与佛学太虚大师、道学陈撄宁大师同为三教代表人物,其影响尤为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