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姥爷家看了“大忽悠”,它对我并没有多少热情,似乎在埋怨我当初无情地把它送走。我姥爷说“大忽悠”最近表现特别好,主要表现在没给他制造什么麻烦,例如把人家小母狗肚子搞大,然后被人家找上门来的事一直没有发生。我拍着它的脑袋予以赞扬,可它显然并不稀罕我的任何夸奖,一直耷拉着脑袋从鼻子里哼哼着出气,一副不爱搭理我的样子。我姥爷还告诉我最近“大忽悠”好像在和隔壁王奶奶家的小母狗谈恋爱,每次下楼溜它,只要它见着那条小母狗就会马上狂奔过去,比见着他娘“妞妞”还亲。
我说:“跟隔壁王奶奶商量商量,找个好日子让有情狗终成眷属吧。”
我姥爷摇头说:“不行,再等等,看看它的表现。”
我一拍大腿:“哎哟姥爷,我的亲姥爷,难不成要等到它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再说吗?”
我姥爷支支吾吾地说:“这……这个……”
“甭这个那个的了,改天您去跟王奶奶商量商量。”
“你先别急林峰,你也知道,王奶奶一直一个人生活,她把那条小狗当闺女养着,要真把人家闺女娶过来,我怕……我怕老太太一个人寂寞。”
我笑了:“原来您是操心这个呀,说实话姥爷,您觉得王奶奶这人怎么样?”
“挺不错啊,”我姥爷点头评价着,“挺好的一人儿,不跟楼上那几个老太太似的,吃饱了撑的没事做,每天专打听别人的八卦,连条狗都不放过,就‘大忽悠’出的那事儿,被她们几个碎嘴婆子叨叨了好几个月,但你王奶奶就跟她们不一样。咦?”他突然转头看我,“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那您想没想过和王奶奶凑成一对儿,这样‘大忽悠’的个人问题解决了,王奶奶也不会失去她‘闺女’了,两全其美的事儿,您就发扬发扬风格呗。”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肚子。他抬头看了看我,过了一分钟,他突然脱下自己脚上的塑胶拖鞋:“我打你个小冤家……”
“服了,服了。”我被他追的满屋子乱跑,“大忽悠”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在琢磨自己的终身大事。
“你个小兔崽子,敢拿你姥爷开涮!”我姥爷举着拖鞋冲我吆喝着。
“您瞧您,还不好意思。”
“你还说!”
“不说不说了。”我赶紧举手投降,怕晚了又是一顿鼻青脸肿。
回到家的时候我爸我妈正坐在沙发上看春节晚会,见我进门,招呼我也坐下来一起看,我摆手说自己累了,然后进了房间。我坐在写字台前整理东西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包里的那封信,马上掏出来看,信已经被压得褶皱不堪,可我依旧能辨认出那上面娟秀的字体,是刘老师写来的:
林峰:
你还好吗?是不是还在为我的不辞而别生气?别生气好吗,我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那个时候脑子里很乱,不知你能不能理解一个母亲失去孩子时的心情,他还那么小,还没品尝过人生的酸甜苦辣就这么……
林峰,虽然你一直隐瞒,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做妈妈了,心里总是有种丝弦般划过的疼痛,你能理解吗?愈是那个时候就愈加想念我的丈夫,想念那个男人用最宽厚的胸膛来接纳我,所以我决定去找他。
我坐了很长时间的车,跑了很多很多地方,终于见到了他,可他好像并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在相对于优裕的环境里连个孩子都保不住。呵呵,其实他也没有错,真正有错的是我,是我太粗心大意了,虽然那只是一场意外,可是如果我不去那个地方就能避免这场意外。我心里真的特别后悔,可我多希望他能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啊,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安慰。可是,没有。
我们离婚了,分手的时候他突然拉住我的手,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噙满泪水,可我心里明白,只有分开才能让彼此拔掉心里的那根刺,还他自由,也还我自由。
啊,真好!现在我终于能坦然地说出我心里的感受,可那个时候的心情简直糟糕到了极点。我每天都会站在山脚下对着一个陌生的方向发呆,不知道我那夭折的孩子会在哪一个方向等我,我想,如果有来世的话,我一定好好对待他,让他像其他孩子一样享尽人间最温暖的母爱。
唉,不说这些了。哦,对了,我现在在一个小山区里教英文,我喜欢这个地方,山清水秀,人们都很淳朴,退却大都市的繁华和喧腾,这里成全了我心灵上的彻底安宁。为我感到高兴吧,我的朋友。我会在这里为你祈祷,祈祷你每天幸福,安康。
我把信纸合上,站到窗前长久的望着那些燃起的烟火,想象着她一个人在那个陌生的地方独自黯然神伤该是怎样的一种落寞。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我的朋友,在你最困难无助的时候,我却什么也帮不了。”
零点钟声快敲响的时候,我穿上外套打算推门出去,我妈诧异地看着我,说:“这么晚了,出去干什么?”
“随便转转。”
“多穿件衣服,外面凉。”
“嗯。”
门被我用力地带上,走在楼道里,家家都传来欢乐的笑声,有种莫名的愧疚和失落感骤然涌上心头,我不断地问自己,如果刚才我娘叫我不要出门,我就会乖乖地留在他们身边吗?就在那一刻,我陡然发现原来自己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从没有认真考虑过家人的感受。我姥爷即使对一个老邻居也会从各方面考虑周全,而我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心爱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街上,鞭炮齐鸣,我把自己包裹在大羽绒服里,沿着街边静静地走着。这个时候,不知我的朋友们都在做些什么……
大年初五的时候,小山子来过一个电话,简单地寒暄过后,他支支吾吾地问我:“峰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了十五吧。”我简单地答着。
“那么晚?”
“怎么了?”我说,“出什么事了吗?”
“也……也没什么,就是那什么……峰哥你能提前几天吗?”
“到底怎么了小山子,你跟我说实话。”我显得有点急,“别让我猜,我现在没那份儿脑子。”
“是万哥……”
“老万?老万他又怎么了?”
“万哥病了,挺……挺严重的。”
“什么病啊?”
“医院里查不出来,说是精神问题导致的,咳,谁知道呢?我算明白了,医院那帮人全他妈是吃闲饭的,你说万哥要没病他能难受成那样?”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你说他能吗?”
“你先别急,小山子,”我试图安抚他的情绪,“人家医生说没什么事,估计就没什么大事,咱先别自己吓唬自己,我过两天就回去,到时候我们再想想办法。”
“嗯。”他从鼻腔里沉闷地出了一口气,“那就这样吧,峰哥,我挂了。”
“拜拜。”
挂了电话后,我去姥爷家看了看“大忽悠”,牵着它坐在凉亭里发呆的时候,我想到了老万,自从当年“黑框眼镜”离开后,他在商界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吃尽了苦头,最后抽身出来开了间酒吧,其实这一路走来也挺不容易的。老万把酒吧取名为“为你心碎”,开始的时候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这么个伤感的名字,现在我明白了,其实我们都在为自己爱着的人而心碎,而爱我们的人又在马不停蹄地为我们心碎,总之,这就是一个让人心碎的世界。
天色渐暗的时候,王奶奶牵着她的“闺女”出来了,我拍了拍“大忽悠”的屁股,对它说:“去吧,追求你的幸福去吧。”没想到它见到自己的爱人后跑得比刘翔还快,我从没见过它像那天那么听话。
回到家的时候,我无意间在包里发现两盒“中华”,是回来那天老万塞到我包里的。老万这人对朋友真是没说的,我想我应该尽早回去看看他。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会病得那么严重……时至今日我经常在想,如果当初我们多用心去关心一下他,是不是就不会出现那样的结局。遗憾的是,我们谁都没有那么做。事实上,我们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制造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至于别人的悲怨情愁,谁又会去关心呢?每次想到这的时候,我都会从心底涌出一股寒意,我不得不承认,在那些青春如花朵般绽放的年代里,我忽视了很多很多人,包括我的亲人、恋人,还有那些曾经跟我一同走过那个年代的兄弟们!
在小山子打来电话的当天下午,我意外地接到了小蝶的电话。
“林峰,喂,听到我说话了吗?”电话那边的她显得异常兴奋,这和早上小山子的情绪形成强烈的反差。
“听到了,小蝶,你说。”
“我回来了,林峰。找个时间我们见一面吧,我还欠你一个解释和一个故事呢,记得吗?”她像刚刚孵出小鸡的老母鸡,那样欢喜雀跃,我想插句话,却被她“无情”地打断,“林峰你知道吗?我现在很幸福,不,应该说是特别幸福,啊……”她长叹一口气,紧接着感叹,“我觉得我幸福得快要死掉了。”
我笑了。因为很多时候我弄不清幸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以前听别人谈论幸福时总觉得太过矫情,在我眼里,“幸福”是个太过玄妙的词语,有时它离你很近,近到让你恐慌;有时它离你很远,远到令你沮丧。或许,幸福也要有个度,我拿捏不好。
“喂喂,听得到吗?”
“听得到。”
“哈哈哈哈,那就好,那就好,对了,你知道我这次有多大的收获吗?你猜我见到谁了,你知道我去哪里了吗?”她连珠炮似的问我。
“看来你已经找到了你要寻找的东西。”
“BINGO,”我听到电话那边打出一个响亮的响指,“我跟你说林峰,我……”
“小蝶……”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你见到老万了吗?”
“嗯?哦,啊。”提到老万,她的声音突然降低了八度,言辞躲闪着,“见到了。”
“听小山子说他病了。”我直入主题,因为我实在没心情来听她晾晒自己的幸福,比起她,我更加关心相对“不幸”的老万。
“是……是病了。”
“去看过他了吗?”
“看过一次,我去的时候他在睡觉。”
“哦。”沉默几秒钟,我突然冒出一句话,“小蝶啊,那什么……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你这次收获了什么,先别去刺激他,行吗?”我知道自己说这话有点过,可是怎么办呢?生活总是处于这种让人无奈的状态中,往往只有一方的“伤心”才能成全另一方的“幸福”,就像你得到一样东西的同时必将失去些什么一样,慢慢你就会发现这种不近人情的平衡让人恐惧。
“行。”她的情绪听起来变得有些沮丧,“我答应你。”
“谢谢你。”
“不谢。”电话被挂断。我呆愣在窗前看远方赫然矗立的大厦,我竟不知道从何时起多了这么个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