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着那个小黑点在我的视线中渐行渐远,我们的青春随着吹过耳边的冷风呼啸而过,而那些驻扎在心底的青春记忆依旧像野草一样疯长着……
我没想到下车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小蝶,她小猫一样张着“爪子”向我扑来:“又见面了,老朋友。”
我四下瞅瞅,赶紧把她从身上抱下来:“别这样,别这样,影响不好。”
她掐着腰乐得花枝乱颤:“没想到你还是个老古董。”
正在我打算找个借口躲开她的时候,我注意到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他穿了一身米色的休闲装,带着一顶浅蓝色的棒球帽,帽沿被压得很低,只能依稀看到眼睫毛的抖动,可我还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他把帽子摘下来,微笑着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彻底惊呆了。原来是他。
小蝶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怎么了老朋友,傻了?”
“你们……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小蝶挽住那个男人的胳膊,笑着对我说:“这就是我要给你讲的故事。”
我笑了,对面的男人也笑,然后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他说:“你还好吗,林蜂?”
我用拳头用力凿了两下他的背:“这么长时间你他妈藏哪去了,雷老大?”
我们先把时间倒退到十年前,那时候我们都还是一群不懂世事的懵懂少年,小蝶随父母回国游玩,偶遇雷磊,两人一见倾心,很短的时间便立下山盟海誓,这位非卿不娶,那位非君不嫁。当时两个十五岁的孩子用狗尾草编成的戒指立下约定,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一方一定要等待另一方长大。没想到这种爱情的小萌芽马上被小蝶的父母发现,很快就把女儿带回英国,并对他们的交往横加阻拦,二人很快便断了联系,直到雷磊即将升入大四的那一年,意外收到她的来信,说她已经从英国“逃”了回来,为了相聚,他也果断地抛下学业去找她。只是没想到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本来学校已经考虑把他留校,可他迟迟不归,学校也因此把他辞退。
我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大脑飞速地运转着,总觉得它像某个小说的故事情节,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个人能写出相同的故事,因为那是他们曾共同演绎过的生活。
“这还要谢谢你,林峰。”小蝶充满感激地对我说。
“谢我?为什么要谢我?”
“你还记得吗?那天我来找你,你向我提起,说你有一个朋友也曾写过和我相同的故事,那时候我就肯定那个人是雷磊,我想他和我一样,并没有忘记当年的约定,所以我才下定决心去找他,以前我们有很多误会……”说到这,她十分动情地看了他一眼,我发现她的眼里含满泪花,她冲我耸耸肩,“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一个劲地冲雷磊使眼色。
“那个时候小蝶来找我,很快就被她父母发现了,并且先于她找到了我,他们对我说了一些话……”他突然转头把小蝶搂在怀里,“对不起,我当时真是昏头了。”
“你也是为我好,我知道。”她温顺地倚靠在他的胸前。
“明白了,”我说,“他们要求你离开他们女儿,说你会影响人家闺女的宝贵前程,对不对?”
他闷闷地点了点头:“为了让她和她父母回去,我当时对她说了很多混账话。”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我挪了挪屁股,凑近他,“既然已经决定放开人家了,你为什么不回学校,不回学校也就算了,你为什么不和兄弟们联系?”
“我当时很颓,脑子里很乱,觉得干什么都特别没劲,就想抛开曾经的一切,重新过另一种生活。”
我笑,竖起大拇指说:“你小子,牛!”
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就小蝶和雷磊的这点事儿,我曾在电视剧和小说里看过上百遍,简直懒俗得不能再懒俗了。可真要把它搬到现实中来,我多少还是有些感动的,十年,完全可以磨蚀一段记忆,饕餮尽生命的精华,让人对一段感情失去曾有的激情,可他们依旧彼此惦念着,并再次坚定地走在了一起。我想,在人生这场华丽的剧目中,总还有一丝真情聊胜于绝望的凄凉。
我还记得第一次向小蝶提起雷磊的时候,是在“为你心碎”举办的假面舞会上,那时候她坚定地告诉我:“林峰,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现在想来,那是怎样的一种心痛的决绝啊!想到那次的假面舞会,我又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长得像极了谢言,后来又在“黑框眼镜”的辅导室里见过几次面,我早已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只是不敢轻易地想起,就像身上一块没有痊愈的疤,不敢轻易地用手指去撩动一样。可是,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是我们不想去面对,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的,这就是生活。
我想,比雷磊的出现更让我惊讶的就是她吧!
在见到雷磊的当天下午,我决定去医院看看老万,雷磊和小蝶互换了眼色,然后异口同声地说:“一起去吧!”
去之前,我还给苏谨彭打了个电话,我说:“老万病了,一起去看看他吧。”
“行。”他马上答应,一点都没犹豫。
“在上海道等。”
“行。那什么,林峰,我能再带一个人去吗?”
“该带带你的呗,反正医院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自由出入,不用交门票。”
旁边的雷磊扑哧笑出声来,我把食指放到嘴边示意他小点声,其实,我是想看看苏谨彭见到雷磊的时候到底会惊讶成什么样子。
“臭贫什么呐,我跟你说真的。”电话那边苏谨彭认真的语气就像是要跟我商量什么终身大事一样。
“我也没跟你说假的啊,不就带一个人吗?你就带十个八个的我也没什么意见,真的苏谨彭,只要护士小姐不给你轰出来。”
“我带的这人其实你也认识,我就是怕你……”
“怕我什么?怕我挖你墙角?别逗了哥们儿,我对别人家的菜园子不感兴趣。”
“那行,我就带我未婚妻一起去了,一会儿在上海道见吧。”
挂了电话我一直在琢磨,总觉得他刚用了一个在我的“脑词典”里特别陌生的词汇,想了半天我才想起来,是“未婚妻”,他说他要带他的未婚妻一起去。
我对“未婚妻”这个词最原始的记忆还是在我五岁的那一年,我姥爷的表侄带着一个脑袋上绑满麻花辫儿的女人来看他。当时,那个自称我姥爷表侄的家伙挽着那女人的手给我姥爷介绍说:“叔,这是我未婚妻。”我当时觉得“未婚妻”是个很玄的词语,至少我很少听幼儿园里别的小朋友提起,包括幼儿园的老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牵着班里小女孩儿的小手,得意地对其他小朋友说:“你们记住,这是我未婚妻。”据我姥爷回忆,当年几乎班里所有的小女孩都当过我的未婚妻。后来我姥爷告诉我说“未婚妻”是个很严肃的词语,你一旦认定一个人,就要做好和她相伴到老的准备,这是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听他讲完,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我想我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讨厌“未婚妻”的,因为我觉得一辈子只和一个小女孩玩过家家实在是一件很让人郁闷的事情,虽然我当时并不确定一辈子到底有多长。
我们在上海道的一家茶馆里等苏谨彭,看他挽着一个姑娘的手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小蝶坏坏地冲雷磊眨眨眼睛:“亲爱的,你过去跟他打招呼,快,你肯定能吓他一跳。”
雷磊听话地起身推门出去,我和小蝶隔着落地玻璃窗等待剧目的上演,可就在雷磊推门,苏谨彭迈上大理石台阶的那一刻,我先于苏谨彭愣住了,因为他手里牵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我在老万酒吧里见过的女孩儿。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会在这儿!”随着一阵感叹声,他们三个人在我和小蝶面前落座。苏谨彭显然有点兴奋过度。
“林峰你早知道老大回来了是不是?你小子够能憋的!”
我含糊地笑着:“我也是刚知道。”说完瞟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女孩儿,没想到她也正抬头看我,两道凌厉的光射过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苏谨彭似乎察觉到什么,马上转开话题:“哦,对了,忘了给你们介绍,这是我未婚妻。”他伸手轻易地把女孩揽入怀中,“这位是雷磊,我哥们儿。”
雷磊很谦恭地对女孩露出友好的微笑:“很高兴见到你!”继而转向苏谨彭,“你行啊,几年没见,未婚妻都有了,”他边说边双手合拳,“佩服佩服。”
苏谨彭一个劲儿地搔着脑袋傻乐:“嘿嘿,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一直在一边默不作声的小蝶坐不住了,抬起屁股挪到那女孩儿旁边,拉起她的手一通热络:“是你呀,小染!原来苏谨彭说的未婚妻就是你,这真让人意外,简直太让人意外了。”
“你们认识?”雷磊诧异地问。
“小染是我原来在英国的同学,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面了,”她掰着细指默数着,“有三年多了吧?”
“三年零两个月。”女孩儿沉静地说着。
三年零两个月,我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这个数字。原来,谢言已经离开那么久了。
“既然你们认识,那就不用我多做介绍了,”苏谨彭笑着冲小蝶摆了摆手,见她倚靠在雷磊的肩膀上,很诧异地问了一句,“嗯?你们俩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这让我突然想起苏谨彭第一次见到小蝶时的情景,他趴在我的耳边吹风:“林峰,你看见那个女孩儿了吗?我觉得她很不简单。”等到我追问怎么不简单时,被老万请来的俄罗斯博士的架子鼓声打断。
“去去去,有空再跟你汇报,现在……”小蝶埋头往雷磊怀里钻,“现在没空。”
苏谨彭大笑,笑到半截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林峰,小染……你们见过吧?”
“见过。”谢小染首先发话,“不仅见过,他的名字让我印象深刻。”一股浓浓的火药味随着她声音的起落让整个茶社都陷入黎明前的死寂。
“什么情况?”雷磊低头小声问我。
“谢言的妹妹……谢小染……”我也小声作答。雷磊的嘴张得足有碗口那么大,鼻尖甚至冒出了细微的汗珠,“怪不得呢!我怎么看她怎么觉得像我以前认识的什么人,”他一拍大腿,“对,就是谢言,太像了。”
“那什么,小染啊,你累不累,你脸色不好看,是不是不舒服?”苏谨彭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伸手在谢小染脑门上小心翼翼地“测量”着她的温度。
“我很好。”她从脑门上把他的手拿开,继而睁大眼睛瞪向我,充满愤恨地说,“非常好!”
我想我当时一定非常紧张,从她的眼神中,我寻到了自己当年的丑陋痕迹。爱情这东西,谁爱得深,谁伤得重;谁先放手,谁获得首先权。在我和谢言那场爱情的战争中,谢言输给了我,而我却输给了她赠予我的爱情。显然,我输得更为惨烈,因为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补偿她什么,而她,用她的生命在我的心底最深处镌刻了最温暖、最疼痛的回忆。
“对不起,小染。”我哀伤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