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回来的时候，屈原已经到了绝望和痛苦的极限。我看到他写了许许多多诗稿，经常披散着长发，提着酒壶在江边急走，有时在风雨雷电之中仰首大声质问，那神情模样，甚是恐怖。
我看在眼里，很是心疼，其实以他的性情，以他诗人般的气质，他是不适合从政的，只是他不明白，从而导致了最终的悲剧。
我几次三番的走上去安慰他，我说大夫，你再等等。你别着急，也许怀王就要重用你了呢。我很急，盼着怀王重用他的诏书快点到。时间过得特别慢，我每天望着郢都的方向，望眼欲穿，可是一天又一天，也依然没有消息。难道怀王没有写那诏书吗？我忧心重重。
大概一个月之后，正当我打算重新再走一趟郢都时，屈原却欢欣鼓舞的来找我，灵儿，灵儿！
他在林中小径上大声地叫我的名字，灵儿，灵儿？
许许多多的鸟儿被他的呼声惊起，唧唧喳喳的叫着，在林中四散飞去。凌乱欢喜心酸得一如我此时的心情。
我从山的幽深处慢慢向他走过去。此时正是初夏，山中的风吹过，吹得我的长发四处飞扬，也飘了一路的槐树花瓣。我知道是郢都重新启用他的诏书到了。我一边为他高兴，同时也心酸，因为我知道，他被启用，就意味着他要离开这里，也许永永远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果然，等我走到他的面前，他拉起我的手，说道，灵儿，我被重新启用了。那个算命的真灵。灵儿，我好高兴，看来怀王还是记得我的。
我心酸，眼里有泪水，低下头去，不让他看见，
我说是的。他当然是记得你的。
只为了他快乐，我作了这些事，却等于是亲手送走了自已爱的人。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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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的那天终于到了，许多当地的老百姓来送他。大家敲锣打鼓的，为他摆酒，为他设席，
都为他高兴，他如来时的装扮，穿着长衫，配着长剑，峨冠博带，只是脸上再没有了阴霾之气，换上的，是要展雄图大志的少年意气。
送到最后，村民们都不送了。我还在送他。我舍不得他，只想陪着他再走一程，再走一程，但愿这别离不要到来，这路没有尽头就好。
可是千里搭长棚，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终于到了渡口，他要同他的马要上渡船，过了这汩罗江，他就可以策马奔腾，飞回郢都了。
到那里，到那时，他可会还记得我，还记得这蛮荒之地，大山之中的灵儿吗？
他说话了，他说，灵儿，就送到这里吧。
我却拉着他的衣襟，眼里含满泪水。我说，大夫，我跟你去好不好。
尽管我知道，作为山鬼是不能离开大山太久的，大山是我们山鬼的命，是生命源泉，是家，是职责所在。如果私自离开，是会受到上天的惩罚的，可是只要他答应，我就跟了他去。我不怕，没有什么，比与他分离更让我害怕。
可是他不肯，他说，灵儿，郢都不比这里。到处是坏人和危险，而这里民风纯朴，你呆在这里会好一些。我是去做事，我没办法和时间照顾你，我也不想分心，你明白吗？
他不要我去，没有办法，只得退而求其次，问道，
大夫，你会记得灵儿吗？
他安慰我，会，当然会。灵儿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我还是不肯让他走，我说大夫，那你还会回这里来看我吗？
他答应我，会的，等我把楚国治理好了，等局势变好，一切稳定下来，我就来看你。
真的吗？我不信，我怕他会非常的忙，会把我忘了。
他望着我，拉着我的手，说道，会的，如果那时候国富兵强，人民富足安乐，我不但来看你，——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然后望我一眼，终于说道，我还来娶你。灵儿？
我听到这话，望向他，看着他眼睛，他的眼神真挚诚恳。没有半点谎言。他并不是为了安慰我说出的谎话，原来他也是爱我的，正如我爱他一样。
可是这个男的太不一般，他一定要先有国才有家，执意不肯给自已幸福，也苦了我。
他是太崇高优秀的人，却不知，一个人的崇高有时候是会杀了自已，灭了爱情的
他说，灵儿，你明白吗？你那么小，你明白我的感受和苦楚吗？灵儿？
他喃喃的在我面前轻轻的诉说，我突然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汹涌而出好不难受？
他慌了，伸出双手，为我不停的拭去泪水。
急急问道，灵儿，我是不是不该这样说。我说错了，灵儿，我不该唐突了你，对不起。
我使劲摇头，只说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点头，是真的，是真的。
那好，我拭干泪水，我等着你。我等着那么一天，你把这个国家治理得好了，你来娶我。然后我们住在这附近，再不理世事，好不好？
我天真的问他，因为爱而设定的小小的白首偕老，天长地久的愿望。
他点头，一次又一次，答应我。
那你走吧。我知道他归心似箭，强行挽留也没有用。不如放他走，这两年来我的努力也没有白费，虽然与他离别了，至少知道他是爱我的。我是山鬼，有与天地同寿的生命，我有的是时间等，而他是那么优秀崇高的人，他决不会食言。等到楚国富强了，他一定会归来，实现他的誓言，娶我做他的妻子，然后我们恩恩爱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他终于去了，点头，转身，牵着他的马，慢慢向了渡船，然后再转过身，面对着我，在斜阳中向我挥手告别。
我沿着江岸奔走，追着船只，只想着再多他一眼，再多看他一眼。若不是当山鬼的不能离开大山太久，我真想跟了他去。若不是怕去了只会让他分心，他不答应，我也会不顾一切的跟了去。可是他不肯。我既使去了，我也得不到他的心。
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大山中静静的等待。
他终于走远了，最后他坐的船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慢慢消失在绿色的蒹葭林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