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一别就是十三年。
这十三年来，我又重新回到了以前的寂寞深山岁月。终日无法事事的抱着文狸，骑在赤豹的身上，在整个大山里，漫无目的的游玩。
日子是这样的寂寞和无聊。
以前没认识屈原的时候，不知情为何物，虽然寂寞了一点，可也还是快活的。可是现在，心里有了牵挂，整天整夜，日思夜想的都是他。心中的那个盼望也还在，相信他的话，等楚国富强了，他会回来，娶我，和我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五年，六年，八年，十年，到如今十三年。
若是人间的一个女子，早已耗光了青春，等白了头发，若是人间的一个女子，又有几个十三年可等。我即使是长生不老的山鬼，不必担心岁月过去，韶华老去，可是相思焦虑这些煎熬是一点都没有少的。
与他别离后，才知道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是多么快活。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代价就是这十多年日日夜夜的思念。
为了转移自已的注意力，我特意重新挖掘了一个山谷，把各种奇花异草都种在里面。不停的从自已的大山各个角落搜寻，然后小心翼翼的移植，自已的山中搜寻尽了，就跑到其它的山鬼管辖的大山里去借，她们笑话我，说你什么时候对养花感兴趣，变成养花匠了。
我笑着不语，心内是辛酸和甜蜜。
十三年，我的百花谷生机勃勃，芳香四溢，而等来的他，却仿佛一朵凋零的花。
他再回来的时候，当他站在我的面前，唤我灵儿的时候。我从松荫下站了起来，却不相信自已的眼睛一般。
不相信这是真的。疑是梦中。
面前的他，尽管一如从前，华衣丽服，峨冠博带，腰间领间配带着各色奇花异草，可是却已不再是翩翩少年，十三年过去，他已年近中年。高大清瘦的身子已经佝偻，而形容也已枯槁，面容也已憔悴。只是那双执着的眼睛还在。尽管爱的人已经老去，但眼睛没有老，我仍然认得他。
我以为他是要实现他的诺言来娶我了，欢呼着激动的奔向他，走到面前，看到他比十三年前更见阴郁的眼神，更加忧愁的面容，我止步了。
他——绝对不是来娶我的，我问他，大夫，你？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苦笑一下，说道，我又被流放了。怀王已经客死秦国，楚襄王即位，他将我再一次放逐了。我被放逐江南，我知你肯定还在等我，所以辗转来到这里，只为了告诉你，灵儿，你不必等了。
我只感觉轰的一下，心仿佛被人用木棒猛捣一样，无法形容的心痛。
我苦苦等了十三年，每天在山林间徘徊，穿过嶙峋的怪石和累累的长藤，费尽艰辛爬到山顶，只为了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希望着有天他真的到来，笑着来迎娶我。
等来的是，却是这样的结局。
我说，不，为什么，大夫，只要你还在，楚国就还有希望。襄王会再重用你的，你再去治理，我再等你，不就可以了吗？你不要灰心。
我可以故技重施，重新干预历史，只要他能开心，只要最后他能快快活活的和我在一起。
可是他眼里的光比十三年前更见暗淡，他摇头，说道，灵儿，不可能了。襄王比怀王更软弱，他竟然与秦结姻，以求苟安，我劝阻不但无用，反而惹怒了他，把我流放。我这一路行来，看到楚国国土，民不聊生，饥殍遍野，楚国要亡了，我回天乏术了。
我也知楚国无望，若是我是他，我肯定再也不管这弱国的死活，过自已的生活去了。
可是他不是我，我知道，若想得到他的爱，首先你得帮他实现他的理想，楚国才是他的最爱，是他的太阳，而我，充其量只是他回头时天边的一缕彩霞。只有让他把楚国治理好了，楚国强了，他才会有时间和精力来照看我，来爱我。我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我说，大夫，只有人在，就有希望。俗话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你暂且像以前一样住在这里，一定会有希望和办法的。
有什么希望呢，希望还得我去创造。
他不语，心情并没有好转。
我陪着他下山，一路上碰上不少村民，事隔十三年，他们也还认得大夫，纷纷前来招呼，一直陪着他回到十三年前住的木屋里，帮他打扫清洁，说许多安慰的话。
屈原的心情才慢慢的好转。
后来，村民们都走了，只剩下我。
我说，大夫，你看，老百姓的眼睛是明亮的。他们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真替他们着想，谁在打着他们的幌子谋自已的利益，大夫，你看，老百姓他们多敬爱你，你应该感到安慰开心才是。
他的心情被我说得好转，可是也是一时间的事，一会便又陷入了痛苦和哀愁之中。
他对我苦笑，在烛光下更见苍白和惨淡，这秋夜分外的静寂，窗外床下只有纺织娘的声音，唧唧唧，鸣唱起来，更见凄清。我望着他心疼无语，怪自已语屈词穷，再也找不到安慰的话，他却先说话了，他说，灵儿，过了十三年。这十三年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老，还是像以前一样年轻漂亮。
笑话，我们山鬼与天地常青，当然不会变老。我安慰他，你也没有老。却是违心之至。
他果然笑，说道灵儿学会说谎了。我没老？我都成老头子了。这十多年，忙于国事，操碎了心，却还是无法改变局面。灵儿，你能明白那种独自在黑暗中战斗的苦楚和恐慌吗，到最后，我真的还是输了。
我只得说，大夫，你尽力了。又接着绞尽脑汁的想下一句安慰他的话。
他却摇头，说道，不，是我太没本事了，明明有两次机会，却还是输给张仪他们了。你看秦国的商鞅，他一次变法就成功，让秦国成了强国。
我说，那是因为秦王嬴政是个明君。试图安慰他，让他少责怪自已。
我说的是实话，秦王虽然过于阴狠，可是无毒不丈夫，如今的天下局面需要一个那样的君王，而楚国无论是怀王还是顷襄王都是无法胜任的。他却怒了，突然剑眉倒竖，骂道，他是明君，他残忍凶狠，整个天下到他手下，老百姓肯定过得更加痛苦。
我再也不敢说话。只得让他独自沉浸在回忆和自责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