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醒来,吴琼确定两个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后,才稍稍放了心。
天色还很暗,公鸡已经打鸣了,吴琼推了推谢平生让他起来,然后伸手拿过来放在床边的包袱,从中取出了几块干粮,一块塞到谢平生手里,一块自己咬着就着水慢慢吃下去。
谢平生看着吴琼皱着眉将干粮咽下去,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然后三两口便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吃了。
吴琼吃完就收拾了包袱出了门,正好谢平生拿着另外一个小包袱过来,后面跟着老人家,老人家一边说着:“就这么点东西,用不了那么多银两的。”一边蹒跚着送两人出门。
上了车后,吴琼问:“你买了点粗粮?”
谢平生笑笑:“是呀,路上吃。还要了两件老人家儿子儿媳的衣服,你先换上那身女装吧,你身上的那件衣服虽然不是什么绫罗绸缎,但也是一般人家穿不起的布料,这样走在路上被有心人看到,我怕会出事的。要知道,如今的世道并不算太平。”
听了谢平生的话,吴琼当即回到车子里将衣服换上了,然后探出头来说:“你也换一下吧,我……”这话还没说完,吴琼就哽住了,谢平生早已将破旧的外衫披上,他笑得温润尔雅,哪里还有当初在十里香每时每刻都胆战心惊的穷小子样。
吴琼这么想着,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把话问出了口,谢平生听后蓦地一笑,这一笑居然又有了几分倜傥味道,他说:“出门在外,能装则装嘛。”
听到这话后吴琼也没再说什么,她知道,再问下去他也不可能说实话,这一刻,她忽然感觉谢平生此人有点高深莫测。
至于当初他说的那些愧疚的话,现在吴琼看来,也觉得他或许别有目的。
大约走了半天的山路,就遇上了流民,这些人都双目无神,手脚都冻得发紫溃烂,看起来甚为可怜,吴琼在车里望向那些人,她手中还紧紧抓着一块不愿吃的干粮,正想把这块干粮递到车边一个可怜的小孩子手里,谢平生忽然伸出手制止了她。
吴琼抬头,谢平生半个身子已经探入了车里,他笑笑:“我正想和你说,千万不要因为心存善念而给他们吃的。”
只要动脑子稍稍一想,吴琼就已经明白这其中的缘由。这些流民已经饿了那么久,所以见到吃的以后,自然就会把他们当成了救世的菩萨,一路相跟,更严重的时候或许还会上来强抢。
想明白是一回事,真要见死不救,吴琼良心也是非常不安的,谢平生见吴琼这有话说不出的样子蓦地一笑,劝道:“你若是真的怜悯这些人,那就赶紧赶路去找苏小将军,或许苏将军得胜归来和小皇帝说上一说,赈灾的粮食立刻就放下来了呢?”
若是日常的吴琼听了这话定然要翻个白眼,这小皇帝怎么可能听苏幕遮的话,可是现在一心都是苏幕遮的吴琼,只是注意到谢平生话里那个熟悉的名字,立刻敛了所有的心神,说:“快些赶车吧,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城镇。”
苏幕遮和吴琼赶得及,大概老天都在眷顾这二人,将近边城的时候,两人还没有遇到过什么大的劫难。
远远地看到永泰城厚重的城墙时,吴琼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抓着帘子的手都微微颤抖着,她声音有些哽咽:“你说,他当初进城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谢平生顺着吴琼的目光望过去,厚重的城墙在夕阳的映衬下更加古朴庄严,漠北豪爽的风肆虐着城墙上面的旗帜,和着风,他甚至都闻到了沙尘的气息。
“当初,他应该是一身战甲,骑着高头大马,在万众的欢呼声进城。”
吴琼眼中仿佛出现了当时的情景,她淡淡笑着:“所以,他被这么多人期待着,又怎么会死呢?谢平生,我似乎已经听到他叫我的名字了。”
谢平生没有再说什么,他扬起马鞭架动了马车,车轮骨碌碌地转动,他们缓缓驶向了永泰城。
苏幕遮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
这个屋子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破旧的泥土垒成的灶台,从灶台处延伸到身下的是漠北人常用的炕,不过灶台没有点火,苏幕遮能感觉到身下湿冷都要沁入到了骨头里。
简陋的桌子上放着两个缺了口的碗,里面应该盛着些东西,其中一碗水上还冒着袅袅的雾气。
而房梁顶上吊着一颗削了一半的萝卜,萝卜根上开出了一朵一朵的小黄花,给这简陋的屋子增添了几分生机与色彩。想来,这是个懂生活的人家。
正想着,破旧的门“吱呀呀”响动,从门外进来一个人,因为背光,只看得出来是个姑娘。苏幕遮闭了闭眼睛,不愿意去想这个姑娘是如何将自己从深山老林里弄到这间简陋的屋子里来的。
展嫣然现在的形象虽然可以用狼狈来形容,但是为了苏幕遮的命,她也顾不得这许多,偷偷跑到集市上卖掉了苏幕遮身上的一块玉佩,这才抓了几服药,熬好了过来。
至于为什么不卖自己的东西,如今她衣衫褴褛,平日战场上也不会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哪里还有什么可卖。
苏幕遮看到落到这番境地的展嫣然后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说:“你该回去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展嫣然对苏幕遮余情未了,想自己心爱的人儿好不容易醒过来后和自己说的不是什么甜言蜜语而是赶着她走的话,想来即便是坚强一生的女将军,也难免伤心了,她问他:“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苏幕遮说:“你我分属两国,本应拔剑相向的,你不该救我。”
展嫣然忽然哽咽,她道:“我救的不是天朝的将军,我救的是我心心念念爱了五年的人。”
“莫要说这些浑话!”苏幕遮忽然打断她,强撑着身子起来,独自喝药不让展嫣然亲自来喂,喝药的这一小会儿他将将理顺了下思绪,道:“你已经嫁人了,不是吗?”
听到这话的展嫣然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寂寥哀怨,她凝望着苏幕遮说:“是呀,我已经嫁人了。”
然后苏幕遮问:“你,这几年,过得可还好?”
“你以为一个三年无子的女人,在夫家过得会好吗?”她接过他的药碗后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到了他身边,慢慢讲这几年的生活。
苏幕遮听着听着,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吴琼。现在他死了的消息已经传回家了吧,那个看起来很彪悍的姑娘,会不会伤心呢?他知道她从来都不是个坚强的人,有了什么伤心难过的事情,就喜欢哭上一哭,若是遇到真正伤到了心地事情,却倔强着什么都不说。
其实吴琼也有很多很多的缺点,可是现在能想起来的,全是这姑娘的好,这姑娘让自己心疼的地方。
“你,还在听我说话吗?”展嫣然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自嘲似地笑笑,“是我自作多情了吗?”
苏幕遮叹气:“嫣然,我,并不是你的良人……”
“我又何尝不知。”展嫣然说,“我只是,不甘心啊……”
只不过时光不能逆转,若是再有机会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展嫣然想,或许她还是会选择相同的那个答案,只不过,她仍是不甘,她问出了一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当初,你为什么不挽留我一声,哪怕是一句不舍的话?”
“我若是挽留了,你便能背弃你的国家,舍弃你的家人,和我回到天朝吗?”苏幕遮没等她回答继续道,“你不能的。”
我们都知道这个答案,所以现在,即便是过得不好,那也没有后悔的资格。
苏幕遮又说:“如今,罗敷有夫,使君……”他一顿,忽然微笑,“使君亦有妇,你救我一命,那我便在战场上饶你哥哥一命,算是两不相欠,可好?”
展嫣然忽然换上了很骄傲的口吻道:“你怎知我哥哥便会败给你?”她站起来,睥睨着苏幕遮,“你欠我的,便还给我吧,你要记着,你欠我一命,要拿一生的愧疚来还。”
屋外轻风荡漾,有娇小的黄色花朵从一边探出头来,光秃秃的树枝上,那一串串淡黄色的迎春花迎风招展,虽然晚了许久,漠北的春天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