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陈步云看着我们,说:“这山谷实际上是个死火山口,后来有人进来采石建墓,为防止盗墓贼进来,故意把整个山谷全采成了悬崖,我们这二十多年来,试过各种办法,一直出不去。”说这话时,他的语调已经变得正常,显然已经调整过来。
一说到死火山口,我突然想到我们进这个山谷时候遇到的那条暗河,于是我说道:“这么说,那条暗河就应该是岩浆喷出口之一了,是不是?”陈步云点点头:“是啊,火山死了之后,虽然历经多次地壳运动,这口却一直没封上,这山谷里积的水都流到这口去了,慢慢地,也就成了暗河。”
说到这里,我终于明白这暗河为什么只有一条,而且石壁还是褶皱的了,那是远古时期凝结的岩浆。陈明还是不死心,插话说:“难道真的没办法出去吗?”陈步云看着他,再次摇摇头。
这句话一出,我们倒是吓了一跳:难道刚出墓穴,又被困山谷?
本来我们出这个古墓时,还是满心欢喜,等到看到麦田时,更是高兴。陈步云的这番话,让我们心中的喜悦就像这山谷中落下的冰雪,顿时化成水,一滴一滴地淌个精光。我们三人的心情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这时候,已经将近吃午饭时间。第一个“怪物”回来时,带来了一只鸡,加上前面他找来的几个鸡蛋,只够陈步云他们两人吃的,我们又加上些炒面。陈明、孙卫红两人手脚麻利,帮着那个“怪物”收拾起来。
不一会儿,鸡熟了。那“怪物”把鸡盛在一只黑糊糊的大铁盘里,大家用手撮着炒面,就着清水,吃了起来。
既然陈步云不愿意提及那个秘密,我们就不好再问,当然也不好问他为什么被困山谷中。可是大家在一起吃饭,却不说话,也是很尴尬的事情。陈明这人话比较多,他忍不住问道:“陈教授,你们进这个洞时,难道带了很多铁进来?”确实,陈步云两人几乎什么都没有,铁倒是不缺,难怪会让陈明觉得奇怪。
只要不说那个秘密,陈步云倒是有问必答:“这要感谢毛主席。”
这和毛主席有什么关系?我们一愣。陈步云看出我们的疑惑,指指那个正在啃着鸡爪的“怪物”:“他是我的学生,名叫季慎。在当我研究生之前,曾经参加过大炼钢铁运动。这山谷的北面,有一些铁矿石,我们刚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他采了些铁矿,又烧了些木炭,自己用手建了个土高炉,炼了些铁。”
听到这里,陈明连声称赞:“陈教授,你这个徒弟收得好,在这山谷里,陪了你这么多年,一句怨言都没有,真是不容易。”
陈步云脸上露出了笑容,可这笑容却转瞬即逝,他嘶哑着嗓子道:“也有坏学生,如果不是他,我们俩怎么会在这山谷中一待二十多年,生不如死?”听到这里,季慎低下头,偷偷地擦起了眼泪。
草草吃完了饭,我们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不再多说。
最近这几天,渐渐地,人越来越觉得累,浑身也没有力气,特别是觉得越来越嗜睡。照理说,上午我们还在小树林里休息了片刻,不应该这样。大概是这几天精神太紧张的原因吧!我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没想到,这哈欠似乎有传染性,石室里的其余四个人也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哈欠。“他妈的,这几天真是瞌睡,还浑身痛,没力气。”陈明一边张大嘴巴打哈欠,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陈步云和季慎的神情更是委靡,不过看到我们打哈欠的时候,两人眉心一跳。隔了几分钟,季慎吞吞吐吐地说:“看来,你们也得病了。”
“得病?”我们三人大吃一惊。陈明故意左右上下把自己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我们没病,就是这两天人太累了,有点困。”
“那就是得病了。”陈步云突然缓慢、阴郁地回了一句。
听了这话,我们三人更是心惊,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这两个委靡不振的人。
陈步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也暗淡无光,只顾喃喃地继续下去:“我们进这个山谷的时候,开始时也和你们一样,每天只要睡八九个小时,就觉得体力充沛,后来也不知道这谷里到底有什么病菌,渐渐地,睡觉时间越来越长,人身体也越来越没力气。现在,我们每天只能醒四个小时,其余时间都在睡觉。”
我们三人的心怦怦直跳,只顾看着陈步云。
陈步云接下去说道:“后来,浑身越来越痛,走路也越来越费力,每天我们只能挣扎着弄点吃的,有时候还会出现幻觉。”他顿了顿,看着我们继续道:“你们在这个谷里待长了,也会和我们一样,生不如死。”
他说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季慎和陈步云走路时动作那么缓慢,而且还摇摇晃晃的,原来他们是被这谷里某种奇怪的病所害的!
陈步云接下去说:“不单单是我们,连山谷里的鸡也是呆头呆脑的,动作很缓慢,和外面的鸡也不一样。这种病,不但传染人,连鸡也传染。”
说完了这段话,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打了个大哈欠,摇摇晃晃地走向那堆草,呼呼地睡了起来。季慎则在他旁边躺下,也睡起觉来。
我们三人倒没有这么困,听了这段话,呆了好长时间,个个心惊肉跳,不知该怎么办。整个洞里,除了外面哗哗的水声,一片沉默。
过了好长时间,陈明才低声说:“我们年轻,身体好,不会得病的。”然后我们一起打起了瞌睡。
事情并不像陈明所预料的那样,到了傍晚时,我们三人都觉得自己肌肉越来越没有力气,虽然睡了好长时间,起来时,我们仍然觉得全无精神。
晚饭还是老样子:陈明出去捉了两只鸡,收拾干净后煮了,再加上我们还有的一些炒面。想到这里的怪病,我们三人全无胃口。
陈明这小子,还不想让陈、季二人看出他已经心事重重,还故意充英雄,说道:“今天实在没胃口。哎,陈教授,你们就不会在煮鸡时放点盐?这么淡不拉唧的。一顿两顿吃了没问题,三四顿就倒胃口啦!”
陈步云奇怪地看着他,沉声说:“这谷里没盐,我们已经二十多年没吃过盐啦!”陈明本就是故意挑衅一下,听了之后,也没回嘴,只是笑了笑。
听了这话后,我突然脑子里“咯噔”一下,再一细想,终于明白了陈、季二人的病因:这不是因为谷里有什么病菌,而是因为他们得了缺钠症!
我记得在读小学时,讲到红军故事时,老师说红军被困在井冈山上,没有盐吃,很多红军战士浑身无力,可是山下的盐又运不上来,万般无奈之下,当时红军只能把老灶捣碎了,用灶土熬硝盐。硝盐没有盐味,吃下去又苦又涩。但却可以让人有力气起来。
没有力气、浑身发痛……陈步云他们所遇到的,不正是和缺钠症一样吗?如果在谷外,要知道他们是不是得了缺钠症,只要给他们的饭里加点盐就行了,可是在这和外界完全隔绝的山谷里,从哪儿去找盐呢?
我想来想去,觉得很是绝望:万一我们一直被困在这里,始终没盐吃,那我们即使不被山谷里古怪的病菌传染,也会因为缺钠而患上同样的病。这怎么办呢?
一种办法就是学红军,把灶土捣碎,然后用水浸泡,再炼出硝盐。可是陈步云他们所谓的灶台,其实就是三根棍子支个锅,根本就没有土灶,又从哪里来的灶土呢?还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大量食用动物血液。
众所周知,动物血液含有它们体内最大数量的钠,这也就是我们流血时,会觉得血有咸味的原因。不过幸好动物有自我调节功能,一旦摄入钠数量明显不足,动物就会对钠进行第二次吸收,每天排出的钠只会有很少数量。这也就是陈、季师徒俩能活到现在的原因。
一个成年人体内,血液中含有大约60克钠,大量的钠每天随着尿液和汗液排出,为了补充失去的钠,人每天吃5到10克盐。
这里的鸡也缺钠,不过它们也有动物的本能,所以它们的血液中虽然钠含量比一般鸡低,却还有不少。要从鸡血中获取5到10克盐,在目前的情况下,绝对是奢望。不过,我们可以少获得一点,我仔细计算一下,每天我们至少要喝十只鸡的血,才能保持一定的体力。
之所以能得出这个数据,是因为我姑妈是个医生。在听完老师讲的红军故事后,我十分不解,向她询问,她才告诉我这些的。据她说,人体血液中钠的含量大约是血液重量的千分之九,一只鸡的血液大约只有100克重,这里的鸡血液中钠的含量有多少,我不清楚,不过估计是百分之四、五的样子。那么我们至少要喝进一公斤,也就是十只鸡的血,才能使我们变正常。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行动,取鸡血。这里,我甚至不忍心写下当时我们取鸡血的场面,因为这太过残忍,太过血腥。
本来我们可以取了一点鸡血,然后把它们放掉,不过我们知道,本来它们就缺钠,我们取了它的钠后,它根本活不了。所以我们就硬着心肠,杀了一只又一只鸡,等到我们凑完五大碗血时,死鸡已经堆了一大堆。
陈明、孙卫红都是经过战场血战的勇士,杀的人也无数。但是我看到,他们在杀鸡时,眼里全含满了泪水:如果不是为了活下去,我们根本不会对这群鸡痛下杀手!
在杀鸡时,我也眼含着热泪,悄悄地念叨着:“对不起啦,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走出这山谷!”生存,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
连续喝了三天的鸡血后,陈步云、季慎和我们三人的体力渐渐恢复,睡觉时间也减少了许多。甚至,连原先老态龙钟的陈步云也变得脚步矫健。
就这么一段经历,让陈、季二人对我们的猜疑消失了。第三天晚上,当我们正要躺下睡觉时,突然陈步云悄悄地推了我一下,含笑对我说:“谢谢啦!”然后,甚至没经过我们的要求,他就开始讲起了他到这个山谷的原因。
现在回想起来,我至今仍记得听陈步云讲故事的那一幕:这时,太阳已经西落,余晖斜照在石室外的瀑布上,把水花照得五彩缤纷,映在我们的脸上。陈步云就在这么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彩下,给我们讲起了他以往的经历。
他的开场白是:“今年我已经72岁啦,想起往事,真是一幕幕在眼前:前面的40多年,一路顺水顺风,后面的26年,真是苦不堪言。”说完了这几句话,陈步云叹息了好长时间。
然后,他又接着说:“我是江苏吴江人,出生在盛泽的一个商人家庭。从小就家境殷实,读了小学、中学,就到美国康奈尔大学去留学了。到了25岁那年,我就获得了历史学博士学位,回国之后,就在北X大学教书,三年之后,就成了教授。那时候,真是神采飞扬,觉得世界上的事情实在是太容易了。”
听到这里,我“啊”的一声:“陈教授,我们是同乡。”
陈步云朝我点点头,淡淡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记得很清楚,我进北X大学的时候,是1946年,那时候已经战火又起,国共双方打得难解难分,兵荒马乱,到处是流离失所的人们。不过,那时候的北X大学,虽然暗流涌动,表面上却是一片平静,我们很多教授就在这乱世中,安静地做着自己的研究。那时候,我们的想法很简单,觉得这个国家再怎么打,也是中国人当权,总是要懂得自己的历史,懂得自己的文化,国家么,乱了一阵总是会平静下来的,所以也不大关心政治,只想一心一意把学问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