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鸡取血这件事,我已经学会干了,加上鸡都是呆乎乎的,一会儿工夫,我们就杀了一大堆,几只大碗里还装满了鸡血;拔毛其实比杀鸡要累一点,不过幸亏季慎很有经验,我上手倒也快,不久就学会了;我们在织鸡毛衣的同时,还在地上架起了锅,熬起鸡油来。
“说实话,三四十年代,虽然是乱世,却是历史学发展的黄金时期,那时候不知道出了多少成果。我所做的研究,在历史学中是个偏门,主要是历史文化交流这一块。说起文化交流,很多人不把它当回事,其实这是对文化交流的误解。”陈步云说这段话时,前半段露出一种对往昔的憧憬,后半段却带着一丝恨意。
接下去,陈步云变得很生气:“于是,就有很多人认为这根本没用。其实历史文化交流怎么没用呢?就举个例子说吧,三国时,曹操、孙权和刘备出兵的时候,当兵的吃什么?小米饭;用的菜是什么?大豆酱,最多有点小酒;热了,渴了,怎么办?也就喝点冷水,他们身份再高贵,也没有西瓜吃。”
听到这里,陈明也“啊”了一声,奇怪地问道:“那为什么?”
陈步云说:“那是因为,当时中国还没有西瓜,西瓜出现要在几百年后!”说完这些,他吐了口气,把岔开的话题拉了回来:“其实,在历史学中,一直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要古为今用,一切都要根据现实来转;另外一种意见认为,我们只要做研究,把真实的历史搞出来就行了。”
听到这里,孙卫红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真麻烦,这有什么关系?各人搞各人的不就行了?”我却很明白这段话的辛酸之处。
陈步云苦笑道:“要是当时大家的心眼都像你这么开阔,那不就行了?可是没有啊,就为了这个观点之争,大家吵得你死我活,从解放前一直吵到解放后,国内的战争打完了,可是我们这场仗却刚刚开始。加上那时候,不论哪一派,都会有人使出阴招,故意耍花枪,这本来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东西就变得越来越复杂。”
“那时候,我只知道研究,什么也不懂,领了薪水,就放在家里,要用的时候拿出来去用,家里也不指望我养家,就这么着。他们吵架归吵架,我还是做我的研究,倒也能落个清净。”说到这里,陈步云抬头看着石室顶部,幽幽地说:“可是,没想到,我最终还是被卷了进来。”
这时,夕阳余晖在陈步云的脸上闪烁,他却神色黯然:“探究起缘由,还要从解放前说起,那时历史界开始了对古墓的挖掘,这些工作改变了我们对中国的认识。”
陈明挠了挠头皮:“教授,我觉得你说得很玄乎啊,对中国的认识?对中国还要有什么认识吗?”陈步云看着陈明,问他:“你心目中的中国是什么样?”
陈明想了很长时间,然后吞吞吐吐地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中国是什么,它是什么呢?是国家,可以这么说;是个民族,也可以这么说……嗯,教授,我真的说不上来。”这也难怪陈明,因为在这世界上,最难解释的莫过于人最熟悉的东西了。
陈步云说:“这就对了。其实,在很多人心目中,中国应该是这样的:它生来就是个民族,生来就先进,因为它先进,所以无数的民族冲了进来,变成了中国人,是不是?”这段话对陈明来说,实在是太深奥了。他摸着头皮,“嗯啊嗯啊”了好半天。
“其实,中国不是这样的。”陈步云沉声说道。
说到这里,孙卫红忍不住了,说:“陈教授,我现在还没有搞清楚,你说的这个东西和你被关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不,有关系,在这背后,不仅仅是对历史学知识的更新,而且还牵涉到一个巨大的秘密——价值上百亿的宝藏!”听到这里,我们大吃一惊:难道真的有这么一个宝藏?
听到宝藏,陈明来劲儿了,他抢着说:“陈教授,你前面说的我不感兴趣,不过宝藏我感兴趣。你说下去。”
陈步云说:“我们国家从商、周到秦汉、三国,两三千年的时间里,宫殿之内,积累了无数的宝物。可是到了现在,这些宝物人们却看不到了,看到的只是一些从地下挖掘出来的文物,这是为什么?”我一想,对呀,照理说,这么多朝代,确实应该积累很多的宝物,可这些宝物确实是看不到了。
“别的不说,就说国家最重要的象征——九鼎。夏禹治水时,命令进贡金属,铸造了九只鼎,这九只鼎是在历史上真真实实地存在着的,因为春秋的时候,楚王出兵中原的时候,这九只鼎还在。当时楚王还问过九只鼎的重量,留下了‘问鼎中原’的成语,说明这时候这九只鼎还在洛阳。后来,《史记》里说得清清楚楚,秦昭王五十二年,秦国从洛阳抢了这九只鼎到秦国。现在,这九只鼎却再也没出现过。”
陈明又开始咂嘴了,他感叹了好长时间:“天啊,这九只鼎可是不得了的宝贝啊。要是被发现,这要值多少钱啊!”陈步云说:“可是,我却发现了这九只鼎的下落。很多人以为这九只鼎在汉代就消失了,其实不是,它真正消失要在西晋末年。”
我心里一惊,如果这九只鼎重见天日,那真是惊天动地的大发现,可是这并没有相关的证据,陈步云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呢?
陈步云陷入了回忆之中,他抬起头,整个人似乎回到了过去:“我开始时,也以为这九只鼎消失了,可是在1947年的一次考古发掘,却让我放弃了这种想法。
“那一年,我和你们现在差不多大。当时传来消息,在河北徐水县发现了一个古怪的墓葬,因为这墓主的鼻梁比较高,有可能是古代进入中国的胡人墓地。我们到了现场,只见墓葬里的陪葬品已经被抢掠一空,剩下的只有两块石板,石板上刻着一些古里古怪的文字,又沉又不值钱,所以才剩下。我到现场一看,从来没见过这文字。这是什么文字呢?当时我就用纸把这些文字拓了下来,带回北京。
“回到北X大学之后,我四处求教,想知道这些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惜始终没人知道。直到有一天,一个比我大十年岁的学者无意之间来拜访我,这人似乎姓季,他从德国一所知名大学毕业,学的是一些消失的语言,比如梵文啦吐火罗文之类的。听说有这么一种文字,他一再要求我拿出这个拓片。
“看了拓片之后,他抄了下来。过了两天,他找到我,对我说:‘这是一个古代间谍的报告!’然后,他掏出一卷纸,上面写满了石板的译文,我越听越是心惊,原来这是一个古波斯派来的间谍,他以经商为掩护,实际肩负着探听经济、政治等各类情报的任务。在这份间谍文书中,他谈到了在西晋皇宫里的种种宝物,其中就有关于九鼎的记录:‘这里的人们说,在皇宫里有着九只巨大的锅,在里面却从来没有煮过东西,因为这里的人们相信,这些锅和整个国家的命运有关系。这九只锅,和我们所想的锅很不一样,首先,它是方形的,有大半个人高,上面刻着精美的花纹,还有两只耳朵,便于人们扛起它,这里要说一句,我个人认为这毫无必要,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抬得起它。它其实是一个象征,因为国王如果没有它,那就失去了他的权力来自神授的可信度。’
“当时,我看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这个古波斯间谍所说的九只锅,其实就是我们中国古代所说的九鼎!”听到这里,陈明突然插了一句:“这个波斯人可真奇怪,他为什么不写在纸上,偏偏要刻在石板上,还要埋在墓里,这不是故意让人找不到吗?”
陈步云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古时候交通很不发达,究竟为什么会把这石板放在墓葬里,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想,这可能是他和什么人有约定,万一他死了,只要后来人来掘墓,就能找到;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接受了任务,可是没法回去报告,良心不安,就把石板埋在墓里,这就证明他是完成了任务,只是没办法送回去而已。”
陈步云接着说:“当然,我不能就凭着这个石板,就断定九鼎在西晋时还存在,因为历史学上有个原则,那就是‘孤证不是证据’,也就是说如果要证明这个说法是真实存在的,那我还要再找一个证据来证明这个证据是真的。所以,以后的几年之内,我到处翻各种资料,随着此后古墓发掘越来越多,我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
“原来这些历朝历代积累了几千年的宝物,是在西晋末年五胡乱华的时候消失的!”
听到这句话,我跳了起来:“这么说,这批宝物并没有在战乱中被销毁,而是被集中保管起来了?”
陈步云点点头:“是的。我当时把可能得到这批宝物的对象划分了一下,结果,发现只有一股势力有可能得到这批宝物,那就是张氏建立的前凉王朝!”
“前凉王朝是怎么一回事?”陈步云朝我点了一下头。我明白,这是叫我作一下解释的意思。
“西晋是司马氏建立的,之前灭掉了蜀国,建立后又灭掉了吴国,统一了中国。不过因为长时间的战乱,很多少数民族乘机进入了中国,势力很大。当时的皇帝大臣大多数觉得自己很强大,所以忙着内讧,你争我夺。”
陈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然后这批少数民族就造反了,是不是?”我说:“对!不过,这一造反,肯定是天下大乱。可是在少数民族造反之前,有一个人觉得情况不妙,于是就谋划着逃出当时最可能打仗的中原地区。这个人叫张轨,历史书上说,他花钱贿赂了当时的朝中掌权大臣,得到了凉州刺史、护羌校尉的官职。”
太阳终于西沉,石室昏暗了下来。我继续说道:“张轨这人,可谓文韬武略,才能不凡。那时候,凉州,也就是现在甘肃一带,少数民族造反比中原地区还厉害,可是张轨却硬是把他们镇压了下来。之后,中原的少数民族造反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攻陷了当时的首都洛阳,俘虏了一个皇帝,然后大臣们又在现在的西安再立了一个新皇帝,也被攻破了,这样甘肃就和全国其他地方被少数民族隔开了。张氏家族也就统治了凉州好几代,虽然大部分人甚至不称王,还认为自己是晋朝的一部分,不过历史学家都认为他是个独立的国家,所以给他起了个称号,叫做前凉。”
这时,陈步云接下去道:“对了,在这个节点上,我终于从历史资料中找到了种种蛛丝马迹。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张轨不停地派兵派人,帮助朝廷打仗,这显然是个忠臣,可表现又很奇怪,他派人的时候,总是在不大打仗的时候,在打仗的时候,他就会把部队撤回凉州,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我怔了一下,在读这段历史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奇怪。陈步云接下去说:“我就分析,如果普通大臣有这种表现,估计朝廷要给他点苦头吃了,可是对张轨却不这样,每次进军撤军,张轨都能升官。第一次进军撤军后,他被封为‘镇西将军,都督陇右诸军事,封霸城侯,进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等于凉州官员他可以委派了;之后,在洛阳失守皇帝被俘后,他又派了七万大军到长安,结果被封为‘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再一次之后,又成为‘司空’,位列三公;最后在长安被攻占之前,又被晋封为‘侍中、太尉、凉州牧、西平公’。更奇怪的是,在危急关头,皇帝还专门封他儿子做副凉州刺史,之前从来没有这个职位,等于皇帝承认了他的儿子可以继承凉州。
“于是,我就猜想,这个张轨和皇帝之间肯定有某种密约。就这么进军撤军之后,待到长安城被攻占后,皇宫里居然什么宝贝也没有,成了一座空城,你们说,这古怪不古怪?”
陈明一拍大腿说:“我知道这密约的内容了,这皇帝对张轨说,你派人来,把我的宝贝运走,藏好。只有这样,每次进军撤军,皇帝才不会怪他,反而要奖他。教授,是不是这样?”
陈步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们做学问的,不能靠乱猜。于是我在解放后,就经常到甘肃来转转,只要听说甘肃出土了这时候的墓,我就来看看,想知道会有什么线索。转了这么多年之后,我终于知道了,这批宝藏就埋在酒泉附近!”
听到这里,我们固然大吃一惊,也不无疑惑,这和中国到底怎么样、陈教授被放逐有什么关系?陈步云看出了我的疑惑,接下去说:“你们不知道,据我推测,这批宝藏中不但有金银财宝,更重要的是,还有秦代留下的大批先秦资料,如果谁找到其中一份资料,恐怕普通人都会成专家!”
陈明哈哈笑着,指着自己鼻子说:“我初中毕业,只要找到一份资料,就能成专家?”陈步云点点头:“对。”陈明突然遐想起来:“哎呀,要是我找到这批宝藏,又有钱又有头衔,那真是太好了。”
孙卫红虎着脸,对准这正在臭美的小子就是一巴掌:“别裤裆里拉胡琴,听陈教授说!”陈步云难得地笑着,两眼盯着陈明:“好处确实不少,不过也有坏处,而且是大大的坏处。”
陈明奇怪地说:“这是好事啊,有什么坏处?”
陈步云收敛了笑容,脸上露出伤痛的表情:“最起码有几万人想杀你!”陈明更奇了,问道:“为什么啊?我和他们无怨无仇,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陈步云说:“你没从事过学术这一行,不懂这一行的规矩。学术这一行,什么领域的研究最吃香?最含糊、你可以乱说的领域研究最吃香,你只要想出一个和人家不一样的解释,那么名誉、利益啊什么的,全都来了。可是这批资料要是一出现,那么岂不是要让好多所谓的专家、学者被人看穿?他们自己混饭吃都难,他们的徒子徒孙怎么混饭吃?更何况,还有很多编历史教科书的、历史教师,他们怎么混饭吃?这批人加起来,说有几万人还是太少了。世界上最让人恨的,就是夺人家饭碗,你这资料一出现,那几万人恨不得杀了你、把那些资料全烧毁才开心呢!
“当时,我研究出来这个成果之后,心里也知道这件事很重大,于是只是悄悄地给高层写信,并不敢声张。可是世界上纸哪能包住火?很快就被别人知道了。这时候,主张古为今用的那一批人认为我是为纯学术的人说话;主张纯学术的人也认为我是替另一派人说话,这样我等于树了两派敌人。我的日子渐渐难过起来。
“在我的同事中,就有两个人是反对得最厉害的,一个叫莫德生,是个很老牌的教授,但是在那时候,他几乎不在学校里出现,几乎过个大半年才出现一次。不过他一见到我,就劝我说,这个秘密还是不要碰为好,说来也怪,这人几乎不在学校出现,但是这人的影响力却很大,每次他和我一说完,马上系领导、校领导就找我谈话,叫我不要去搞;还有一个人名叫崔子城,这人当时还是个讲师,不过这人社交面很广,很多人也熟悉他,他也一直反对我,每次见到莫德生,总能见到他。”
陈步云叹息道:“这时候,我又从古籍上发现了个线索,认为在河北满城一带有个巨大的秘密存在。就在这时,校领导突然找到我,语气和以往劝告式的完全不同,这次绝对是命令式的,而且还上纲上线,联系到了阶级敌人的破坏。在当时,这往往意味着政治打击的开始,我家的周围,也时常有些人在探头探脑。我觉得情况不妙,心里想,如果我继续在北京的话,恐怕自身难保,我应该逃离北京,免得让人给害了。正好,我几次到甘肃考察,也认识了一些人,这时候,积石山的县委书记突然来信,说希望我到他那里去工作。我当然很高兴,因为这地方虽然偏远,却可以躲过一劫,于是就回信去说愿意去积石山。他听说我要来,当然很高兴,马上说愿意接收,还安排我到县史志办当主任。
“当时,我正好带了三个研究生,一个已经三年级,名叫金刀鑫;一个是二年级,名叫张春唐;还有一个就是季慎。听说我要到积石山来,他们三个也坚决要求和我一起来,于是我们四个人就来到了积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