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这地方,和行宫的地貌已经有所差别,这里水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我们去的那个荒里湾村,水是特别多,我们只觉得路上经过一个又一个池塘,幸好只有一条路,虽然七转八转,却总算到了这个村子。
这个村子很大,远远就看到一大片树。进了这个村子,我们发现村里和我们之前见过的九里村一模一样,地上全是碎瓦片,显然这也是古代遗留下来的。唯一一点不同之处就是,村子地上的瓦片是灰黑色,而不是像九里村那样的土黄色,显然历史没有九里村悠久。
我们一打听,这个村子里的人全姓黄,没有一个姓张的。我们原以为,如果这个村的人姓张,那说不定就是张天锡的后代。这下子,线索又断了。
这时候,陈步云建议,要设法找到当年的大队书记,说不定他当年接待过我爷爷。幸好这个大队书记虽然年龄已经有七十多,倒还在世。这个大队书记也姓黄,长着一张长长的脸,加上花白的头发,虽然掩饰不住整天风吹雨淋带来的皱纹和沧桑,看上去倒也很慈祥。
刚一走进他家的屋里,客气几句,我们就问他我爷爷当年来过的事。他一听,倒是很疑惑:“你爷爷有几个孙子?”
我一听,大为奇怪,我爷爷就我一个孙子,他怎么会这么问呢?这个老书记抱怨道:“这几天已经来好几批人了,年龄和你都差不多,个个说是当年那个李老师的孙子。你们这家也真是奇怪,要问什么事情,别一个个来问,都是一家子,一起来或者派个代表来,那不是更好么?”
“我爷爷只有我一个孙子,那些人都是假冒的。”我赶紧表白。
“那我就搞不懂了,既然那些人都是假冒的,怎么他们都知道当年李老师来找过我呢?”老书记摇头表示不信。
这位老人,到底是当过村书记的人,人虽老,脑子一点也不糊涂。看来,不说出个让他信服的原因,他还真不会帮忙。可是对方大队人马马上就要杀到,一时半刻,根本没法证明我就是我爷爷的孙子。看来只有编瞎话了,不过,这难不倒我。
“唉,这话说起来,实在难为情。我爷爷生前,留下不少遗产,我们家又人丁不旺,这样一来呢,一些邻居和近亲都来抢,可是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后代,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他们不知怎么回事,又从外地找了一批人过来,硬说是我爷爷在解放前的小老婆生的孩子。真是闹得没有办法。”我在说这瞎话的时候,语气恰到好处,弄得这老书记也半信半疑。
不过老书记毕竟是老书记,思维一点也不乱:“那你们争遗产就争遗产吧,那找我来干什么呢?”
我早有准备,于是便接着往下说:“我爷爷从来没有过小老婆,突然冒出这么大一群人来,你说,这不是诬陷他的声誉吗?要说这群人,也真是厉害,钻了我爷爷没有留下遗嘱的空子,专门等了十多年,突然跑来,这样一来,当年的老人都死光了,我们连个证人也找不到。当然他们也没有证人,后来呢,不知怎地,他们知道你曾经接待过他,和他比较熟悉,这不,这群人估计都跑来找你,大概是想和你拉拉关系,等到关系熟了,叫你再出个证明,说他们中哪个人是我爷爷的小老婆生的,再和我们打官司吧!”
老书记一听,相信了,勃然大怒:“所以说,我一看这几批人,就不是好东西,所以我什么也没说。”说到这里,他突然一伸手:“拿来!”
我一愣:“什么?”
老书记说:“你的证件,我不会随便和人说李老师的事情的,你说的,我虽然有点信,可也不全信,你说你是吴江人,你有没有证件?有没有当年的证明?”
这倒难不倒我,于是我拿出了自己的博士研究生证,递给他看。这个老书记一看,惊叫起来:“哎哟,你是北X大学的博士生啊!李老师的后代果然不错,嗯,嗯,有出息!”边说他还边伸出大拇指。
在这张研究生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籍贯是江苏吴江。这老书记自然是相信了八分,可是他把研究生证退还给我时,说:“光这个研究生证,还不行,还要有别的证据。”
别的证据?这从哪儿找呢?这时候,陈步云提醒道:“孩子,你把吴江中学开的那些介绍信存根给黄书记看看。”
介绍信存根,我倒是带着,于是赶紧从包里翻出来,递给老书记。老书记找出老花镜,仔仔细细地查看着,一边看一边念叨:“对,就是这时候,李老师来过。对的,嗯,对的……”
他看完了之后,我一看老书记的眼神,他相信了!只听得他吐了一口气:“总算来对了人。我也算对李老师有交代了。”
老书记告诉我们,从前天开始,就经常有陌生人来找他,第一次来的是两个说话带着广东腔的年轻人,头发染得黄黄的,他一看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两个年轻人见面就自称是我爷爷的孙子,然后就要老书记带他们去找宝贝,老书记觉得很奇怪,立马把他们轰走。才隔了半天,又来了三个人,这次更是热闹,两个人是金发碧眼的老外,还有一个是中国人,这个中国人也自称是我,老书记看着就觉得生疑,于是立马以周总理“外事无小事,事事要请示”的遗训把他们赶走了。
突然来了两批陌生人,连外国人都来了,老书记的疑心就大起来了。不想,今天早上,又来了一个中年人,穿着很讲究,也声称是我,老书记一问,年龄都四十多了,幸好老书记大致知道我父亲的岁数,觉得如果这人是我的话,那么我父亲起码要八九岁就生孩子,也立马把他给赶走了。
正在说话间,门外突然传来声音:“老黄,老黄在吗?”
老书记还没回声,只见当地乡镇干部领着一个年轻人走进屋来,进门就朗声说道:“嗨,老黄啊,真看不出你来,你看,台湾的大老板都在到处找你。”这个乡镇干部一把搂住老书记,把他拉到一边,悄声说道:“好好接待,人家要在镇里投资几百万美元呢!”
一听这话,老书记心里有数了,斜眼看着这个年轻人:“你不会是吴江李瓒宜老先生的孙子吧!”
“正是,正是,先祖在年轻时,和黄老先生您很是交好,解放前他去了台湾,海水茫茫,他心里还是忘不了老先生您,去世前叫我们李家子孙有机会,一定要来大陆看看老先生您。这次正好贵乡有个投资项目很不错,所以我乘此良机,特地前来拜会老先生。”这个年轻人说起谎话,同样彬彬有礼。
“嘿嘿嘿,”老书记冷笑几声,突然问道,“我和你爷爷什么时候认识的,你知道吗?”
这个年轻人愕然:“按你们大陆人的说法,是在解放前啊!”
老书记说:“我认识他,是在1960年左右,这时候,恐怕你爷爷已经去台湾10多年了吧!”
这个年轻人满脸通红,掉头就走。这个乡镇干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直用手指点老书记:“哎呀,你这个人啊,哎呀……”一边紧步跟上。
等这年轻人走了,老书记回头对我们说道:“你们恐怕也是来找什么宝贝的吧?”我们摇摇头。老书记又问:“那么你们来干什么的?”说这话时,他眼睛直盯着我们。
我于是把张天锡的故事交代了一遍,然后又把从季子庙到他们这里一路上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下,不过,我隐瞒了从甘肃到吴江这一段。老书记听了之后,连声说“难怪”。
不过,老书记又对我们讲了一句:“按照国家政策,地下出土的文物,肯定是要归国家所有,所以你们发现了什么东西,不能带走,要留下给国家,这也是我们村里的财富。这个你们一定要答应,村里我会打招呼,给你们最大的方便。”
这个要求很合理,虽然陈明有些犹豫,我们最终还是答应了。
说完这段话之后,老书记出了一趟门,回来之后,他身边多了五六个当地的小伙子。我知道,这是老书记叫来监视我们的,另外也是因为冲着这个地方来的人实在太多,如果出什么事,他们也能保护我们。
然后,老书记就开始介绍说,我爷爷当年来的时候,主要去了一个名叫“荒塘”的地方,每次我爷爷在那里时,总是沉吟不语,专心致志地在那里东翻翻、西翻翻。
荒塘其实是个小湖,在这个村子的北部,面积大约六十多亩,在江南地区,这种池塘并不少见。按照江南的叫法,如果一个地名中带了“荒”字,那里肯定到处是荒草,污秽不堪,可是这个荒塘却并非如此,周边几乎寸草不生。
我们站在荒塘边上,远远望去,还能看到池塘中央有个绿色的小岛,面积不大,上面长满了芦苇和水草,衬着清清的塘水,很是漂亮。
绕着荒塘走了一圈,我发现了这个池塘的奇异之处:江南的村庄,一般环塘而建,取水方便,洗衣也方便,池塘边上往往景致不错,住在边上的人也有心旷神怡的感觉。可是这荒塘周围几百米之处,却没有一个人住着,这是怎么回事呢?
“池塘边上,不敢住人,不敢住人!”我一问这个问题,老书记就连连摇头,“这个池塘深得不见底,在这里面,不知淹死多少小孩了,家家户户都避开它,绝对不许孩子靠近它。”
旁边一个叫黄军的小伙子插嘴道:“我们这里全是小粉土,土粒细腻得很,黄土要掘开三米才能见到。奇怪的是,这塘边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全是黄土;更奇怪的是,别的黄土上,也能长草长树的,这池塘边的黄土,却连草都长不了。”
听了这话,陈步云、季慎和我都皱起了眉头,弯下腰去仔细查看这个地面。果然,如黄军所说,这个地面的黄土很是结实,甚至可以说有些坚硬,草根没法生进去,难怪树和草都活不了。
“难道这是夯土层?”在我以前经历过的考古鉴定中,遇到夯土层的情况不少,在夯土层周围,也是寸草不生的,不过夯土层通常在古代的城墙周围,这个池塘,从它的海拔来看,绝对不可能是古代城墙。
判断一个地方是不是夯土层,办法很简单:只要动手掘开就是了。老书记叫陪我们的另一个小伙子去村里拿了铁锹,我们便挖了起来,果不其然,几铁锹下去,就出现了另一个层面。
判断是不是夯土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因为夯土往往是一层一层被夯实的,如果这夯土有纵切面,那么就要分析纵切面的层状结构;如果看不出来,那就要多掘开几层,造出一个纵切面出来,再进行分析。用的工具么,自然是洛阳铲最好了。
不过,既然我们已经很熟练,没有洛阳铲也没关系,只要我们很小心,把落土清理干净,不使土层混合,也能看得出来。几个土层一掘,我们就知道,荒塘边上,确实曾经被人夯筑过。
除了城墙外,常常可以见到夯土层的还有一种地方,那就是古墓。但是,如果说荒塘底下是古墓,说死了我也不相信,因为没人喜欢活着的时候被水浸泡,死者也不喜欢。我们之前也见过水下古墓,可全是因为自然界变化的原因,从来没有刻意为之的。
既然不是城墙,又不是古墓,当初那些人为什么要夯筑这些土呢?这么大的工程量,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我们绕着荒塘走了一圈,心里始终难以明白。
这时,只见池塘水清清亮亮,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可是谁能想到,这个池塘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呢?我们皱着眉头,老书记和那几个当地小伙子看到我们皱着眉头,也皱起了眉头。
我爷爷当年究竟在这个荒塘中找到了什么东西呢?爷爷已经逝去多年,自然不会前来告诉我们,我们还是要从周围去寻找。
“李老师当年来的时候,开始也和你们一样,在池塘边挖了坑,也是绕着荒塘走了好长时间,不过他后来就到塘中央的那个岛上去了,去了十多次之后,他就不再来了。”老书记提醒我们说。
既然爷爷去过这个小岛,那么我们也应该去看看。在荒塘边上,没有任何的船只,老书记又叫那几个小伙子从另外一个池塘里抬出一艘小船出来,放在荒塘里。这艘小船只能坐三四个人,于是这船就来回两次,把我们摆渡到了小岛上。
这小岛上芦苇、白蓼还有水花生这类的水生植物长得很是茂密,再上去点,更是长着无数的低矮树丛,我们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是荒凉得不能再荒凉了。
江南地区在当时土地利用率很高,即使在池塘边上有点边边角角,也是要利用起来的,为什么这个小岛的面积有将近两亩地,却没有村民想到来开荒呢?
老书记是这么回答的:“别看这个小岛现在很荒凉,当年我们的祖先逃荒来的时候,就是在这个荒岛上落脚的。周围的村子遭了兵灾,十多里范围内,人全被杀光了,周围成了一片白地,我们的祖先才从这个小岛上迁移出来,搬到外面来住的。”
“那为什么后来反而没人住这里,把这个小岛荒了呢?”陈步云问道。
“这个小岛根基不稳,在上面没法建房子,我听祖先说,只要在上面建了砖房,起初的时候看看还好,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两样,可是过不了几天,墙壁就开始起缝,一两个月之内,房子就会塌掉。要是谁家想住这个岛上,只能搭窝棚。你说,哪一家还愿意这么艰苦?”
老书记抽出一支“红梅”香烟,点着了,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说道:“这个岛还有一桩古怪,就是人起初下水的时候,脚底下也很实在,走着走着,突然一脚就会踩个空,底下不知道有多深。不会水的人,特别是小孩,原先不防备,就往往会淹死在荒塘里。我的祖先,在这个岛上好多年,为什么人丁不兴旺?就是因为生下来的大部分孩子,都淹死在荒塘里了!那时候,周围的人都传说,这个荒塘里有水鬼;后来啊,我们姓黄的出了这个荒塘,孩子不淹死了,人丁就一下子兴旺起来了。”
听了这话,陈步云朝地上狠狠地跺了几脚,觉得脚下的土很结实,照理说,这个池塘既然会有一个小岛存在,那小岛底下的土往往会比别的地方还要结实,否则,小岛老早就坍到池塘里去了。我思来想后,总是觉得这个地方极其古怪。
突然,那个叫黄军的年轻人插嘴说:“老书记还有一件事忘了说,在这个岛上,常常会白天见鬼!”
听了这句话,老书记狠狠地瞪了黄军一眼:“别听他瞎说,我们都是讲唯物主义的,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鬼?现在你们这些小伙子,一天不给你们教育,你们立马就唯心起来了。这种话,我们自己人说说就算了,李老师的孙子是个大博士,你给他讲鬼,不是让他笑话我们这里人无知吗?”
“没关系的,这说不定是个线索。白天见鬼?这是什么意思?”陈步云倒对这个感兴趣。
黄军怯生生地看了老书记一眼,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啦,就是,大风起的时候,人在这个岛上会一直头晕。村里人都说,都说,这个岛上有鬼,大风一起,它们就会出来迷人。”
“嗯,这倒是很奇怪。”陈步云轻轻地说道。我们又沿着这个小岛转了一圈,却没发现任何线索。我忍不住又问老书记:“我爷爷来的时候,他在岛上做过什么事情?”
老书记摇摇头,说:“李老师当时似乎拿了一把铁锹,在这里东挖挖,西挖挖,我当时也看不懂,大队的事情又多,送他上来后,就回去做事情了。”
“那么,你们以前在这个岛上挖过没有?”陈步云问道。
老书记答道:“以前挖过,挖了十多米,就挖不下去了。”
陈步云问:“为什么?”老书记深吸了一口烟,说道:“因为下面全是石头。”
“石头?”
“在我曾祖父的爷爷那一辈,当时他们还没搬出来,曾经想在这个岛上挖口井,结果挖到了七八个人深,就再也挖不下去了,听说下面全是石头,这些石头硬得很,废了好几把铁锹,都卷了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