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个个出了之前打开的那个洞,站到坑里。万万没想到的是,原先在坑边无数旁观的人已经消失,甚至连那个急切期待重大考古发现的王科长、老书记也不见了踪影。这个小岛上,虽然还有不少人,穿着也和当地老百姓一般无二,只是我一个也不认识,其中有些人,手里还端着半自动步枪,我们一出来时,就有十多支枪对准我们。
“我们的老对手来了。”检查完之后,孙卫红站起身,沉着脸说道。这工夫,陈明已经从其中一只狗的脑袋上,取出了一枚粗衣针,和我在二十多天前在西来庄见到的那根针几乎一模一样。
见到针,差点又一次抛弃唯物主义的老书记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故意搞破坏!他人虽老,权威却不老,当下发布命令,叫全村的青壮年做好准备,一旦发现行踪可疑的人,立刻向他报告。
这个村子顿时变得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不过老书记还是不放心,悄悄把我们拉到一边问:“怎么你们来了,这么多古怪的事也跟着来了?你们必须立即给我说清楚,立即!”说这话时,他脸色阴沉,眼光闪烁不定。
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只能实话实说了,告诉老书记,这个村子里存在着一个大秘密,所以估计有好多路人马,都在窥探着。这么多条狗的死亡,估计和这些人有关。听了我们的话,老书记直翻白眼,愣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这是个大事件。
“赶紧叫警察!”回过神来,老书记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即打电话报警。又报警又叫村民戒备,这两个事件不胫而走,顿时村里人心惶惶。这样一来,我们准备上小岛的事情也被无限期地搁置下来。
半小时后,两个民警迅速赶到,一个是姓蔡的中年人,看上去倒是慈眉善目;一个是姓张的年轻人,精瘦精瘦的。他们一见到我们,就充满怀疑,当场在老书记家开始对我们做笔录。
当时还没有身份证制度,他们问的,无非是我们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为什么要到荒里湾来,在这里准备找些什么之类的东西。问了半天,不得要领,又翻来覆去地查看我的学生证,陈明、孙卫红的退伍证之类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告诉警察,村里可能有个大秘密。这些民警到底对北X大学还存在敬畏之心,又翻看了我的证件,心里也相信了,对我们说话也客气了不少。
尽管如此,姓蔡的警察还是对我们说:“我们要向上级请示,得到上级的答复之前,你们不要离开荒里湾村,也不能进行任何形式的挖掘。”然后,他又打起了官腔:“希望你们能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要给我们制造任何麻烦。否则,一切后果,你们负责!”说最后几句话时,他脸色铁青,显得很是严厉。
到了下午,丹阳市文物局、乡文化站来了七八号人,领头的是个姓王的科长,年纪不大,穿着也很朴素,只是一张脸,摆得方方正正,一点表情都不露。见面之后,他先是热情地握手,然后咳嗽一声,来起了开场白:“李博士,您来我县考察的事,我已经向局长作了汇报,局里很重视,特地派我来协助您的工作,现在请允许我简单地把丹阳向您作个介绍……”
然后,王科长就开始背课文:“丹阳,是一个有着数千年文明历史的城市,有着‘江南文物之邦’的美誉,春秋战国时称延陵,秦代设曲阿县,王莽时改称凤美……”眼看着这人要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我们赶紧摆摆手。这人倒也机灵,立即停止了背课文,尴尬地看着我。
本来,我们的意思是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把东西搞到手就行了。早上这二十七条狗一死,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连人家市里、镇里的干部、警察都来了,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这王科长一开口,我就知道,他刚才之所以打官腔,倒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他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迫不得已,只能模仿他们局领导接待上级领导或来客的语气,不过这倒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机会。
在那时,别说一个县,连一个市里的官员,都很少见到博士研究生,也难怪他们觉得应该这么客气。想到这里,我觉得其中大有可操作之处。不管我熟悉不熟悉这套,现在也非得赶鸭子上架了。
于是,我也学他清清嗓子,然后慢慢地说道:“王科长,非常感谢你们的热情,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解决一个我祖父当年未能解决的历史之谜,事先没和你们打招呼,我觉得非常抱歉,不过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说到这里,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只见王科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然后我又说:“主要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确定的证据,又带有私事的性质,就这么麻烦你们地方政府,实在是不好意思。”
听到这里,王科长连声说:“没关系,没关系,有什么事情,我们地方上配合一下,也是应该的。”我一听,心里乐开了花,心想,原来我们还担心这里的政府会阻止我们的行动,看样子,他们说不定还会给我们的行动提供帮助。
于是,我赶紧说道:“不过,今天早上的事情,反而为我们的怀疑提供了有力的证据。我们认为,有一伙人试图给我们的行动添乱,至于这伙人的身份,我们还没有搞清楚。所以,我现在很想得到你们地方上的帮助。”
这个王科长大概心里也没底,听了我这话,只顾着点头:“一定一定。”这话刚说完,一个人匆匆走进来,把王科长拉了出去,私下嘀咕了几句。我心里暗猜,大概是他们打电话到北X大学去,核实了我的身份,这个人就是来告诉王科长这件事的。
果然回来之后,王科长更是客气:“你要做什么,我们全力协助。”然后,他一把搂住我,悄悄地对我说:“昆山发现了赵陵山文化遗址,扬州、高邮也在对一些遗址做前期发掘工作。围着我们这一圈都有动静,就丹阳没什么大发现,我们局里力量又不足,现在各地都流行‘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市里领导也很着急,这次你既然来了,要好好给我们帮个忙。”
我也悄悄对他说:“王科长,如果我的预测准确,这次一定会是一个不亚于他们的大发现。”王科长连连点头:“好好。”他又把嘴凑到我耳边说:“我原来是高中历史教师,对考古这行,实在是外行,这次要多多仰仗你了。”老书记听王科长这么一表态,立即叫了十多个摩拳擦掌的年轻人过来。
那时候,早已“经济至上”,要是在别的地方,要村民干活儿,首先要谈好价钱。可是在丹阳这地方,因为处处是文物,那些有文物的村子,虽然未必带来什么实际经济价值,但是村民对外人说起话来往往很自豪,使没有文物的村子觉得非要争口气。荒里湾村的年轻人平时被别的村子的人压制久了,一听说村子里有可能有文物,也不管干活儿给不给钱,就踊跃地要来帮忙。这种重视文化积累的民众心态,在别的地方倒还很少见。
我这人本来很不愿意和政府官员打交道,老是觉得他们官气重,做事情效率低。没想到这次小试牛刀,却发现政府的力量很大,实在是可以借用的一个力量。
我刚说了一声“走”,一大群拿着锄头、钉耙、铁锹的年轻人就乱哄哄地跟我走了,在他们后面,又是一大群看热闹的老太婆、流鼻涕的小孩子,整个队伍蔚为壮观。喜得陈明直拍我的肩膀,冲着我不断竖大拇指。
荒塘上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消息一传来,周围村庄的人也都来看热闹,池塘边上可谓人山人海。小船把我们这群人一批批地摆渡到了小岛上,按着我从老书记那里看来的白陶盆上画的图形,指点好小岛正中位置之后,这十多个年轻人就奋力地挖掘起来。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转眼间,一丛丛小树被挖出来,十几分钟,就清理出一块十多平方米的空地。然后大家齐力向深掘去,岛上土层很是深厚,大家挥汗如雨,这里的村民倒真是淳朴,一有人停下来休息,就立刻有人补上,接着往下掘,全然不用人去督工。
三个小时之后,就向下挖了十多米深,果然如老书记之前所说的那样。这时,整个挖掘面的人几乎同时遇到了坚硬的岩石,再也挖不下去。我爬下坑,仔细地查看起来,这石头确实和村里的传说一丝不差,非常致密,一点缝隙也没有,而且表面极其光滑,全不似普通的石头。
我原以为这可能是火山岩,可把表面的浮土擦去,却见这岩石表面泛青,光滑得像瓷器一般,和火山岩根本是两码事。王科长本来一直笑呵呵的,下到坑里,见到这岩石,也变得沉默起来。我原本以为,在这岛屿中间,可能如图所说,会出现一个管道形的东西,也选准了岛屿的正中下手,却没想到,这次挖掘遇到的竟然是岩石!
老书记下来后,看到我和王科长面面相觑的样子,也沉思起来。想了半天,他突然一拍脑袋:“哎呀,忘了!这个岛沉了一半下去,原先的正中位置不在这里!按照老辈子的说法,它应该在这个坑的三米开外!”这话一出,大伙又乱哄哄地开挖起来。
这次,挖到十米深左右,我们再次和这岩石面相遇。不过,这次我们挖到的,却不再是光滑的岩石面,而是六十多厘米的圆形球,紧紧地和这岩石面相连,这球的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大孔。看到这个构造,王科长和我都惊呆了:这个岩石面,根本不是天然的,而是人工所为!
老书记这人做事很果断,他立刻叫了十多个年轻人来,到村里搬来一棵刚刚被砍下、修剪整齐的大树,这棵树的树干刚好能塞进孔洞里,这些年轻人分成两组,每组六人,大伙一起用力,这个球开始缓缓地转动起来。这时,无数在坑边看热闹的人呼喊了起来,声势震天。
转到一定程度,我们才发现,这球其实很像瓶盖。再转几下,这盖子突然和这岩石面分离,露出了一个直径一米多的洞来,一股泛黄的臭气直冲出来,令人作呕,人们惊呼着四处逃避。
几乎在同时,整个小岛剧烈地颤动,简直像发生八级地震一样,在岛上的人们被震得七倒八歪,要扶住身边的小树才能勉强站稳。臭气渐渐在坑内聚集,谁也不敢在坑里多停留,纷纷逃离。
王科长惊恐不已:“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种场景我见过不少,在河南北邙山上挖掘古墓时,我们就曾经遇到,这只不过是这个人工造成的洞内积累的大量有机物腐败之后,经过不知道多少年的化学反应形成的有毒气体。这种气体长年累月被密封在洞内,一旦被打开,要等很长时间才会消散。在盗墓界,地方不同,对它的称呼也不同,有的叫“开闷缸”,有的叫“翻坛子”。
我国在上世纪50年代时,各地考古机构因为人手紧缺,往往要吸收一些盗墓者进入,于是这些行内黑话也渐渐在考古界流传开来。我以前陪着导师参加鉴定时,也常常听到一些神情严肃的考古专家讲着这些“黑话”。
小岛渐渐不再颤动,岛上也恢复了平静。我知道,照这个形势,一时之间还下不到洞里去,非要等风渐渐把这股气吹散,氧气重新进入这个洞内,我们才能进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已经渐渐阴沉。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快六点了。老书记虽然精力比较旺盛,但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这么折腾了一整天,他也有点累,打了个哈欠,从口袋里摸出“红梅”香烟和一盒火柴,伸手就要点。
我伸手想拦,却已经晚了,这火柴刚一擦着,只听得“嗡”的一声,站在坑边上的人们头发都被烧卷了起来,之后就看到洞口出现了若隐若现的蓝色火苗。坑边上的人们又是一阵惊呼。这种景象,我也见多了,甚至有一次,我在一个古墓前,还曾经亲眼见到一个民工刚点着香烟,就被气浪掀了好几米。
老书记虽然一直在看我们挖坑,后勤工作也没忘掉:村子里已经杀翻了一头猪,两大块猪肉已经送进小岛上来,一口大锅在岛上支了起来,村里的七八个妇女就在这个小岛上,煮肉的煮肉,炒菜的炒菜,准备起晚饭来。
当天晚上,我们和王科长就睡在岛上。好在这个地方承包鱼塘的人家很多,一到捉鱼时,承包鱼塘的人就会在鱼塘边上搭起个棚子,塑料布什么的一应俱全。老书记说了一声,就有几个人到自己家中拿来这些东西,再铺上稻草,放上被褥,一个简易的居处转眼间就搭成了。
睡觉的时候,我们抬头望着天上点点繁星,听着耳边传来汩汩水声,心中却是大乐,因为只要等第二天洞中秽气散尽,我们就能进入洞内,去探个究竟。越过水面远远望去,只见点点光在晃动,那是手电筒的光,我知道,这是村里安排年轻人在巡夜,防止昨天晚上的事情再度发生。
村里人很是积极,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被大声的喧闹惊醒了。原来,昨天见了这么一桩大事,村民们也睡不好,一大早就纷纷上岛,想要看我们下一步究竟如何行动。
老书记已经准备好了十多支手电筒,每个手电筒还多配了九节电池。我找了一根粗树枝,用布条牢牢缠一大圈,再在上面浇上菜油,点着了当火把,来到坑边,对准洞口,扔了下去。
只见这火把进洞后,盘旋着落下去,大约一两秒钟才触底,这个小火点还在洞中保持了一段时间。我点点头,知道这洞里氧气已经足够支持燃烧,下去已无大碍。于是再燃起另一个火把,和陈步云、季慎、陈明、孙卫红四人下到洞里去,别看村民似乎对这事十分热心,但真要他们下到洞里去,却没有一个人肯动。
这个洞很是奇怪,我们挥动火把一照,只见里面似乎有一条盘旋的楼梯状物直通底下,里面黑魆魆的,不知有多深。这楼梯表面似乎有点粗糙,站着不是很滑,倒方便了我们鱼贯而入。经过整整一晚的夜风吹袭,洞里的秽气几乎已经出尽,我们如果不细闻的话,已经感觉不出这洞里隐隐的臭味。
随着这楼梯,我们小心翼翼地向下爬了大约二十米,才脚踏实地,抬头望去,只见上面那个洞渐渐成了个小亮点。身边,我们刚刚扔下的火把还在一明一暗地燃着。“这是个墓,还是什么别的东西?”陈明悄声问道。
说实话,我也说不清楚,只能摇摇头,挥动着手中的火把,四处查看着。只见我们下楼梯处,是个巨大的厅堂,有好几百平方米,穹顶高高的,这种建筑,即使在现代,也非常了不起,想到这个建筑物居然在遥远的古代就已造成,真是令人惊叹。
正在走时,突然我头顶一凉,原来是一滴水滴下,我本能地把手电筒向上一照,只见这穹顶侧旁,离我们进来时的那个洞穴不远处,穹顶出现了一片裂痕。陈步云点头道:“这就是村支书讲的他祖先敲打成的小孔了,幸好他及时收手,否则,会把这顶砸塌,人跌下来,他自己也没命了。”
令人觉得更奇的是这个建筑物的墙体,它非砖非石,却又相当致密厚实,表面光滑,真不知是什么制成的。陈步云细看了好长时间,才得出结论:“这是烧制成的瓷器。”
我抬头一看,整个建筑物浑然一体,面积估计有好几千平方米,如果真的是烧制成的陶瓷的话,那这很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瓷器了。一连串的疑问顿时出现在我脑海中:烧制这么大的瓷器,要多少人工,要用多大的烧制场地!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巨大工程,而且,这又是谁干的?为什么要烧制这么大的瓷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