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步云折下数支草茎,选了几具还算完整的白骨,细细地挖掘起来。只见这些白骨的特征几乎一样,个个身体扭曲,嘴巴张得很大,甚至还有一个人在死前是用手死死抠住脸,可以想见,这些人在死之前均经历了巨大的痛苦。
幸好,车辆启动之后,这群人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我们紧张的感觉也渐渐消除。“看来,对方动用的人手不少啊。”孙卫红突然闷声说道,这句话一出,我的心里更是紧张。
到现在我们只知道,我们有一个对手,它的领头人被称为“老头子”,这个“老头子”究竟是谁,有什么背景,为什么能叫得动这么多人,背后还有什么人在资助他们,直到现在,我们仍然对此一无所知,这让我心里更是感到惶恐。
“看来,我们和对手正在赛跑。”就在我沉思的时候,陈步云盯着窗外,嘴里若有所思地冒出了一句话。这话一出,我的心更是有种突然凝结的感觉。
不过,这一路的景色渐渐使我们的紧张情绪缓和下来。从张掖到酒泉,这段路上,绿色很多,直到高台县,我们一路见到的,几乎全是绿色。当时路上车辆极少,车子速度很快,时不时还能在路边看到头上裹着彩巾、在路边摆摊的当地妇女,真有一种下车看一看的欲望。
出了高台县,太阳已经渐渐西沉,气温骤降,绿色也越来越少,地上满是小石子,却没有任何沙丘,而且面积广大,祁连山只能远远看到一点点。北部再也看不到任何山,极目所见,全是一片平坦,却见不到任何人烟,这里就是所谓的戈壁。看到这副场景,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古人喜欢把戈壁称为“瀚海”了。这时,整个大地一片通红,色彩瑰丽,极为壮观,实在是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景象。
途中,不时会有人叫司机停车,然后他们下车,走向无边无际的戈壁,然后消失了,在夜幕下,很是让人觉得苍凉。尽管如此,地面上不时还能见到巨大的沟痕,在沟底会有一些绿绿的草丛,后来我才知道,它们是著名的骆驼刺,别看叶面是绿的,全身却布满了刺。此后,车内就是一片黑暗,我渐渐睡去。等到我被推醒时,只见我们已经在一个灯火阑珊的城市中。经过十三个小时的车程,我们终于到了酒泉。
虽然到了目的地,我的心情有所放松,不过我心里很清楚,对手知道了我爷爷留下的资料后,也正在向酒泉方向赶来,我们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果用汽车车程来算,不过几十分钟而已。而且对手人数很多,我们这里除了陈明和孙卫红之外,没有一个人是他们的对手,未来如何,实在很难说。
越是知道前途凶险,就越要休息好,这是我的原则。当天我们就在酒泉宾馆住下,这是一家开张不久的宾馆,不过设施很不错,厅堂明亮,也很干净,服务员彬彬有礼。真难想象,在茫茫戈壁之中,竟然有这么一家宾馆。第二天醒来时,我们推开窗户一看,只见正对着窗户的,是一座座藏在云雾之中连绵不绝的皑皑雪山,衬着周围蓝蓝的天空,宛若仙境。
看到这一场景,我不禁想到了古书中关于前凉的一段话:“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体也。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谓此山。山有石室王母堂,珠玑镂饰,焕若神宫。”据说,在马岌上言之后,当时前凉的君主张骏立即采纳,下令在山里立祠堂,祭祀西王母。
不过,我们还没有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现在的酒泉城,究竟是不是前凉时代的酒泉郡所在地,毕竟我们获得的地图,是一千六百多年前刻下的。要知道,在历史上,城市名字虽然仍存在,但随着岁月变迁,城市的位置却在不断移动,如汉魏时代的洛阳城和现在的洛阳市、秦朝的咸阳城和现在咸阳市就不在同一个位置上。酒泉市南部和雪山之间,有上百公里的茫茫戈壁,稍有不慎,不但得不到宝藏,甚至可能迷路,渴死在戈壁中。
现在对酒泉城址唯一可以得知的资料是东汉应劭写的《汉官仪》,里面说:“酒泉城下有金泉,味若酒。”应劭是东汉人,当时历史书籍中没有证明从西汉到东汉时,酒泉经历过什么巨大的灾难,以至于迁城,所以他说的话应该是可信的。此后,酒泉一带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估计前凉时的酒泉城,就是应劭说的酒泉城。不过前凉之后,酒泉一带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争,很难说当时的人们为了军事,不去迁移城址。
所以,如果要证明现在的酒泉城就在汉代的酒泉城之上,只要找到金泉就行了。我们出去转了一圈,结果大失所望,原来酒泉市已经对“金泉”这个词充分进行了开发,有金泉路、金泉广场,等等,甚至有酒厂也叫“金泉”,可是现在用了“金泉”,并不意味着这个金泉就是当年的金泉。
到街上一问,当地人只知道泉湖公园附近有个“酒泉胜迹”,却不知道什么金泉。我们左问右问,一无所得,茫然无措之下,只好回到酒泉宾馆。没想到,打开电视,电视台正在介绍“酒泉胜迹”里泉水的奥秘,说这个泉水是重碳酸水,属于矿泉水,喝起来对人身体有好处,等等。当时的电视台节目有限,一旦做了个节目,往往反复重播。
看了这个电视,陈步云顿时眼睛一亮:“这个节目很有意思,我们可以初步断定,这酒泉城应该没有迁址,就在现在的酒泉市!”当然,这个还要有佐证,在张天锡留下的图中,鲜明地刻着在酒泉城外,有一条河向东北方向流去。那么这条河是不是存在呢?
没想到,我们一问服务员,服务员马上告诉我们,酒泉城外,确实有这么一条河,当地叫它为红水河,不过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春夏之交、冰雪融化时,河里还有水,现在这条河里已经完全没有水,只剩下石头了。听到这句话,我们更是大喜,从这两点来看,我们确实找到前凉时代的酒泉城了。
虽然处在沙漠中央,其实酒泉这地方还算繁华,市场也算繁荣。我们问了一下当地人,知道在酒泉宾馆的街道对面微微向南,就有一个农贸市场,那里几乎什么商品都能买得到。
这个市场虽然不大,里面却有很多的商品,陈明和孙卫红最喜欢的是阿克塞的风干牛肉干,这东西分量轻,很好带,却又很能填肚子;陈步云和季慎喜欢的是来自新疆的无花果干,还有当地的李广杏干,我喜欢的则是时鲜水果。
正在我们大量采购,鼓鼓囊囊地弄了一大包东西时,陈明突然一拉我们:“他们也来了!”我转头一看,果然冤家路窄,在张掖遇到的那群人正走进这个市场,大家立即隐入市场内的一家杂货铺内,背朝着门的方向,装模作样地和老板讨价还价起来,耳朵却高竖着。
“多买点,多买点,老头子说路还长着呢!”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人说道。另一个人似乎有点牢骚:“妈的,这个老头子真怪,只顾着叫我们买吃的,去什么地方都不肯说,装神弄鬼的,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
又听得另一个人说道:“奇怪,二叔他们去了江苏,怎么现在人影子都不见了?老头子倒是一个人回来,这是怎么回事?”
只听得又一个人说道:“是啊,这次,咱们全村的男人听了老头子的话,都出来了,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听得周围人都在发牢骚,第一个说话的那个人似乎有点恼火:“闭上你们的驴嘴,老头子讲话向来不错,二叔他们在江苏还有点事,老头子在电话里也说得明明白白。大家都是一家,你们连老头子都不放心吗?别多啰唆了,赶紧买东西,有这劲儿,到合适的时候再使。别到时候东西被人先刨了,你们哭都来不及。”这人这句话一出,刚才发牢骚的那几个人立即不做声,乖乖地和市场里的摊主讨价还价起来。
这伙人大约有六七人,买东西时,那个长条黑包照样不离身。我们在杂货铺内,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被对手认了出来。乘着这批人走过杂货铺,我们赶紧逃之夭夭。
“这次,对手人真是不少,刘强他们三个,加上那个什么老头子,还有在丹阳漏网的五六个人,大概有十六七个人,我们这里能打的才两个,实力太悬殊了。”出了市场后,孙卫红突然有点忧虑。
“连长,你■包了吧,只要我们在战略上藐视对方,在战术上重视对方,这点小困难算什么?”陈明照样大大咧咧。“这是小困难?”孙卫红反问道,说这话时,他额头上的青筋直冒。
“那怎么办?我们打道回府,把宝藏让他们给挖了,行不行?”陈明反问道。听了这话,孙卫红也变得沉默起来。
“我们不是没机会。他们人多,肯定要聚集齐了,才开路,趁他们人没到齐,我们赶紧先去。说不定能抢在他们前面。”陈明说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孙卫红叹息道。
议论定了之后,我们立即开拔。当时,这里的交通还很不发达,街上甚至看不到几辆夏利出租车,我们只好徒步前进。过了位于城南的酒泉火车站不远,就看到了一个水泥厂,再过了水泥厂,在我们面前的,除了那个被称为红水河的河流留下的深沟,就是在蓝天之下一片茫茫的黑色戈壁,另外还有不远处在雾气围绕下隐约可见的雪山了。
这番壮丽景象,不到现场,实在难以领会那让人神驰心醉的感觉。就是这片戈壁,曾经有过彪悍的胡骑、扬鞭的汉军、垦荒的农夫、虔诚的僧侣、远行的商队……四方的人们,熙熙攘攘地赶来,然后又匆匆忙忙地离去,想到这里,我甚至有种流泪的冲动。
就在我感叹的时候,陈明和孙卫红却忙着四处捡黑石头,捡起一个扔掉一个,边捡边说:“奇怪,这里的石头真是见鬼了。太阳晒着的地方,全是黑的,太阳晒不着的地方,居然是白的。”我听了之后,大为好奇,随手捡起几块石头,果然如此,只见被太阳晒到的地方,居然光油油的,如同涂上了一层油漆,翻开石头一看,底下却是普普通通、毫不稀奇。
“这种戈壁滩,名叫黑戈壁,这上面的黑色,有种说法,叫做沙漠漆,”陈步云笑着解释说道,“这些沙砾是原来的岩石风化后形成的,在强烈的日照和风沙的打磨下,不知道要经历过多少年,表面才会形成一层黑的沙漠漆,所以整个戈壁,也就成了黑色,被称作黑戈壁。”听了陈步云的解释,我不禁感叹造物主的神奇,竟然会给这个沙漠以特别恩赐,赋予它与众不同的颜色。
戈壁滩其实和平原差不多,极目远眺,只见一片平坦,而红水河里,千百年的水流却劈开了一条五六米的深沟,边缘处如刀削斧劈,和地面成九十度直角,从河的这边看去,稍不留神,就会把它当成古代城墙遗址。在蓝色天幕下,这个戈壁滩显得极其诡异和神秘。
沙漠里视线广阔,说话时,我们不时向身后看看,幸好什么也没看见。我们在市场遇到的那群人,似乎真的如陈明所说,要等人聚集齐了才出发。
这时,我们已经离酒泉城十多公里,这座原先看上去很繁华的城市,现在在我们看来,已经变得如同一个村庄一样小,戈壁中的绿洲和城市,原来是如此之小。我突然想到,如果从太空中看去,酒泉所在的绿洲,大概只是茫茫黑色戈壁和沙漠中的一个小绿点而已,天地如此悠悠,实在令人感叹。
向前走得越远,时间就越仿佛在凝固。这里的景象,也许已经千年不变,我们所见到的,几乎和几千年前古人见到的毫无差别。在路上,唯一让我们感到时间在变的,就是不时遇到的废弃烽火台,有的已颓败,有的仿佛昨天守戍的士兵刚刚才离开,还很完整,简直可以住人,只有偶尔发现锈迹斑斑的箭头时,我才稍有荒凉之感。
渐渐地,我们离雪山越来越近,原先小小的云雾也慢慢变大,几乎遮住了小半边天。路也开始变得不再平坦,一个个小土丘出现了,上面稀稀落落地长满了骆驼刺,还有一丛丛已经枯萎的灰草。
更为神奇的是,我们爬上了一个小土丘,向下走时,突然觉得和以往爬土丘时极不一样:前面走时,上坡费力下坡容易,这次我们却是上坡也费力,下坡同样费力。“奶奶的,这是个什么鬼地方!”走得气喘吁吁的陈明骂了一句,到坡底时,他捡起一块鹅卵石,随手向坡顶一扔,没想到这石头落地后,居然骨碌碌地滚到了坡顶。陈明大奇,从包裹里取出一个苹果,轻轻放在地上,这次这个苹果竟然也和鹅卵石一样,又骨碌碌地滚到了坡顶。
这段山坡长七十多米,我大惊,赶紧回头,跑到坡顶,没想到居然和平时从坡顶下来一样,非常轻松,背后似乎有一个人在推着我走;回来时,走起路来,却异常吃力。我站在这个坡上,只见下面沟壑纵横,高度极其明显,明明我是站在坡上,陈明他们站在坡底。为何如此,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没法找到理由来解释。
“这个地方有点古怪,我们要当心。”看到这里,陈步云嘱咐道。果然过了这个山坡后,只见山坡上突然芳草丛生,处处开满了粉红色的豆科植物的花,不时可见嗡嗡作响、正在采蜜的野蜂。而在草丛中,一只只黄色的动物蹿来蹿去,远远看起来似乎是野兔,近看却不是,它耳朵小小,长得很像老鼠。看惯了荒凉之后,突然见到这么一片繁华,让我们陡然间兴奋起来。
越向前走,草越多,颜色也越嫩,天上的云雾也越来越浓。原先在戈壁中见到的蓝蓝的天空,也成了我们身后的一块蓝色斑点。
“这个地方的人真懒,这么好的草,连个放羊的人都没有!”生长在农村的陈明突然心痛地骂了起来。我们四处张望,果然这个地方一个放牧的人也没有,这不禁让我联想起那个同样云雾缭绕的乌鞘岭,只要有一块地方能见到绿色,就能见到白色的羊群。
走着走着,我们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块小小的石碑,走近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此地易迷路,切勿向里走。”底下写着:“酒泉市人民政府,1988年立。”看到这里,我们几人恍然大悟,难怪这个地方水草丰美,却没有出现成群的牛羊,看来这地方似乎有点古怪。
我掏出在张天锡墓里画的地图一看,再回想起我们经过的路途,觉得这条路走得完全没错,于是我们不顾警告,继续向前方走去。
俗话说,山路十八弯。我们沿着一个个丘陵之间的低地走了不知道有多长。有时候,我们会遇到以前见过的荒凉土丘,不过有时候,我们又会遇到一个个之前见过的杂草丛生的山坡。头顶上的云雾,也随着我们的路线,一会儿在我们头顶,一会儿又偏离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们别无选择,只好找了一个还算隐蔽的小山坳,吃了东西就睡起觉了。那时候,国内几乎没有民用帐篷生产,我们只能像以前在达力加山中的那个山谷时一样,和衣而睡。
祁连山中的天气,和戈壁完全不一样,本来温度就低,一到了晚上,温度更低。我们虽然来之前,已经准备了棉衣之类的衣物,却仍然觉得很冷。睡到半夜里,天上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衣服渐渐被打湿,冷得我们瑟瑟发抖。
“快起来,有人来了。”陈明突然低声说道,还推了我一把。只见远远的地方,似乎有一群人打着手电筒正在走着。如果不是有几条光柱晃来晃去,晃到了我们睡觉的地方,在这空旷的原野中,实在难以发现。
幸好,这山坳中,草长得又茂密又高,我们的身子能没在草里。于是大家各自找了地方,躲了起来。渐渐地,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重,显然这群人正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