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将近正午,秋季的黄土高原还是凉了起来。一阵秋风吹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时我才发现,刚才急着逃出旅店,连放在床沿的外衣也没穿,身上只有一件秋衣和一条秋裤。
幸好,我旅行包里还有两身换洗衣服,我也顾不上害羞,立即翻开包,当街把外衣穿上。可惜的是,皮带还留在旅店里,裤子有点大,可是我说什么也不敢再回旅店,只好用手提着。
这次到甘肃,我的计划本来是考察一些古战场,为以后的研究增加实地材料。可是在这家小旅店里发生的一切,使我决定:赶紧回北京,越快越好!
1992年时,西北地区的交通还很不发达,要回北京,先要到兰州,从兰州再乘火车。我当然是巴不得马上就走,可是要到下午两点多,才会有一辆从陕西过来的长途班车,这也就意味着,我还要在这个小镇呆近三个小时。
突然,旅店老板又出现了!这次,他是一个人,手里还捧着我的衣服。“给!”他又把我衣服一塞。这时,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原来是房牌。老板捡起房牌,虎着脸说:“你等着!”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撒腿就跑,却被老板一把抓住:“你不要押金啦?”
“不要了!”
“那可是你说的哦!”老板松开手,转头就走。
附近一户人家的门帘掀开了,露出两个头: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小孩。“这个人脑子有问题,可怜啊。待会儿出门时绕着他走。”小孩还懂事地点了点头。
大街上,阳光灿烂。这时,我突然心生怀疑:难道在夜里的一幕,根本没发生过?仅仅是我做了一个梦?可是,夜里的一幕我却记得十分清晰,如果是做梦,醒来之后,梦里的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回忆起。
这究竟有没有发生过呢?我懵懵懂懂,似醉似醒。从小时起,我就喜欢各种冒险故事。小学的时候,我就看《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哈克流浪记》,到了初中的时候,我又迷上了《神秘岛》。这些书里的各种神秘故事和冒险经历让我觉得很刺激。有的时候,我甚至会做梦并化身为梦里的主角。
说实话,我这个人一向很孤僻,并不是那种很喜欢和人交往的人。正因为如此,我对现实并不是很感兴趣,反而很喜欢独处,看一些书,并且思考一些旁人看来很奇怪的问题。
这是我自己的私密体验,可是在我的幻想中,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真实,甚至我自己都难以辨别。站在临夏回族自治州这个小镇的大街上,我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存在,还是已经消失。
说不定真的存在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宝藏库,而这个小镇的旅店老板一直在寻找着这些宝藏;可是既然旅店老板认定我知道宝藏的方位,为什么又会轻易放我走呢?为什么旅店老板对我的态度这么自然,一点都没有造假的痕迹呢?
难道,我真的做了一个梦,我所记忆的一切,纯粹是个虚幻的梦,而在事实上根本不存在?难道我冤枉了旅店老板,他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论恐热、尚婢婢,只是一个在黄土高原的小镇上普普通通地挣扎着生存下来,却又不失可爱的小老板?
一个接一个问题,使我陷入了巨大的谜团中。
虽然这个小镇的大街上阳光灿烂,我却觉得自己身处一片迷雾之中,根本看不清在迷雾中隐藏的真实。就这样,我在一团迷惑中度过了这三个小时。下午2点25分,一辆挂满了灰尘的客车来到了这个小镇,我上了去往兰州的车。在找到座位后,我看到一个路牌,是这个小镇的名字:西来庄。
路上,阳光依旧灿烂,照耀着两边光秃秃的群山;黄土飞扬,有时甚至能遮住路边的白杨树;远处,缓缓流淌的黄河闪着金色的光芒……如果在四五天前,这本是会让我无比激动的一幕。可是现在,我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致来欣赏这西北的壮丽景色。
现在,在我的心里只有两个字:离开。
1992年的兰州,虽说是个省的省会,却还只是个沿着黄河而建、很长却宽度不够的小城市。甚至现在名气很大的兰州拉面,在当时兰州的大街上,招牌都很少见。
唯一让人感到像个大城市的,只有两样:“天下黄河第一桥”,这是在1907年时,清政府建造的黄河干流上第一座大型铁结构桥;另一个就是兰州大学,这所学校现在名气小了起来,但在1992年时名气很大。
此外,还让我感到惊异的是在兰州郊外随处可见的窑洞:一片麦苗青青的山坡地正下方,居然挖着洞,大洞住人,小洞养羊,在江南,这根本不可思议。
我到兰州还有一个前面没交代的打算,就是买一床雪梅牌毛毯。现在已经几乎没人知道这个毛毯的品牌,可在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这个毛毯的名气很大,它的生产厂家是兰州一家毛厂,产品只有30%在国内销售,70%出口国外。
因为考虑到总有一天会和陈紫青结婚,一条好一点的毛毯必不可少,所以我专门委托朋友帮我采购了一条,这次到兰州,为的也就是把它带回去。
我到兰州时已经深夜2点多,就找了个店住下。第二天,上午10点多,朋友来了我住的房间。不用说,手里还提着毛毯:“准备什么时候走?”
“要看火车,如果能买到今天的票,我就准备今天走;如果实在买不到,那我就24号走。”这时,朋友惊讶地看着我:“24号?今天已经是26号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在以往,我从来没有算错过日子。
此后,我一直在发愣,已经顾不上我朋友的絮絮叨叨,什么既然到兰州来了,兰州的小吃总要尝一尝,像炒粉(和南方的炒粉不一样,兰州的炒粉是立体正方体的)、羊杂碎汤、锅盔之类的;拉卜楞寺也要去一去啦。
过去几天的情形,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
8月21日上午,我到了西来庄,住进了这家叫“西来招待所”的旅店;中午时,我到了尚婢婢和论恐热交战的古河州城周围转了一圈,在土里还掘出了几个生锈的箭头;吃了晚饭后,我就睡觉了。然后,就发生了那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我离开的时候,应该是8月24日,而我自己以为是8月22日。换句话说,我睡眠的时间,应该是从8月21日晚上到8月24日早上,整整睡了两天三夜!
这两天三夜,我究竟干了些什么?是一直在睡觉,还是在自己毫无感觉的情况下干了些什么?我拼命地回想,可是脑子里留下的只是那一片黑暗。
这时,我突然想到我在北X大学探听到的一件事:陈步云教授十多年前被流放的地点,就是西来庄!
难道夜里发生的一幕,不是我的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真的有那个宝藏,也真的有那么穷凶极恶的旅店老板,甚至还真的有用寻宝人的骨粉养花的事?难道这个旅店,和陈步云教授的神秘失踪,有着什么联系?
在住店的时候交了10元钱,讲好了房费5元,房牌押金3元,房内设施2元。如果我住了两天三夜的话,我该欠旅店5元,可为什么老板没找我要?反而表现得像我只住了一个晚上一样,还要找我钱?一个真正开店的老板,不应该这样,中间一定有猫腻!这一定要搞清楚!
我这房间,是可以三个人睡的通铺,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有两个人走了进来,这两个人一个是年轻人,脸色很严肃;另一个是个中年人,脸色同样严肃。这两人看起来似乎曾经当过兵,身体挺得很直,不过他们身上并未穿军装。当时我只是瞥了一眼,也没多留意。这两个人一句话也不多说,抖开被子,头钻进被窝睡了起来,似乎是熬夜没睡,所以只好白天睡觉。
我当时满心想的还是我遇到的怪事,于是便一把抓住还在絮絮叨叨的朋友:“我还想再去一次临夏!”朋友惊讶地看着我:“还要去临夏,不是说要回北京吗?”
我于是把在旅店的经历和我的怀疑讲了。朋友越听脸色变得越严肃:“有这种怪事?如果不是梦,关系好几条人命,确实该好好查一下。”这时,我看到被窝里的那两个人似乎动了几下,大约半小时后,就听到被窝里传来了畅快的鼾声。
朋友的单位是兰州四毛厂,正好第二天就有一辆卡车要去临夏收购羊毛,路过西来庄镇。朋友当即决定,第二天早上我就搭他们公司的车去。“押车的、驾驶员,再加上你,有三个人,相互间可以有个照应。”计议好之后,朋友便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辆卡车停在旅馆前。开车的是个脸瘦瘦的年轻人,名字叫孙卫红,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文革”的产物;押车的也是个年轻人,身材高大,肌肉发达,脸上还带着个刀疤。这两人的身上,都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
“呵呵,你就是李博士吧?我叫陈明。奶奶的,昨天快下班了,我们处长突然叫我来押车,唉,这几天老婆抱不成了。”他一边打招呼,一边自我介绍,原来他是四毛厂保卫处的,一个多月前刚刚从部队转业回来。
发现我在注视着他的刀疤,陈明解嘲地摸了一把脸,解释道:“在老山前线,和越南鬼子肉搏时,被小鬼子剁了一刀,奶奶的,破相了。”
一路上,从陈明的嘴里,我知道他在部队里干的是特种兵,曾经是排长,中越双方的特种兵曾经爆发过战斗。一次战斗中,陈明就干掉了两个越南兵,没想到,却被第三个越南特种兵砍伤了脸。
他是兰州郊县的人,本来按理说,他很难转业到兰州的,不过因为他在越南前线的表现不错,立了二等功,所以破格进了兰州城,三天前刚刚到四毛厂保卫处报到。
说实在的,我之前从来没有过和这种人打交道的经历。相比起陈明的活跃,孙卫红却一直不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开车。
从兰州到临夏,如果按直线距离来说,并不算远,只要一直向青海方向走,路过了永靖和东乡两个县,然后就到临夏自治州了。不过我们要去的西来庄却在甘肃和青海的交界处,当时的道路还不够好,一路颠簸不已。
幸好,陈明是个活跃的人,一路上听他讲在越南的神勇故事,倒也少了原先的寂寞。过了东乡之后,我就对他讲起了此行的目的。
结果倒是引来他不少的问题:“你醒来后,没去看看床前有没有血迹?”“你有没有注意一下老板的长相有什么不同?”“你当时为什么不报警?”
俗话说,当兵三年,非傻即痴。像我们这种人,在学校待的时间长了,很注意说话的方式和方法,突然间和这么一个从战场回来不久的大兵交谈,说实话,一时之间还有点不习惯。
更让我觉得好笑的是,陈明居然是古龙小说的爱好者。他竟然认真地对我说,他认为,在那天晚上,店老板和两个服务员被人杀了,我在8月24日见到的那三个人根本是冒充的,他们都化过妆,而我在之前因为习惯了住旅馆,所以没有仔细看他们的长相!
经过多年的学术训练,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思维方式:我觉得,如果一件事没有百分之百把握的话,千万不要过早下结论。像陈明这种敢于猜测的人,在以往的经历中,我还没有遇到过。
“我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不过我们现在没有充足的证据。”
“哈哈,要个鸟证据。我们在前线的时候,就有一个越南特种兵杀了我们一个兵,再化妆成他,大白天大摇大摆走进我们阵地,一下子干了我两个战友。”
“在甘肃和青海交界的地方,你觉得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高吗?”
“那也说不定,老山不过是个长满野草和杂树的山,我们还有那么多人死在那里,如果要真有百亿美元的宝藏,要是我,老早杀了几千几万人,用点化妆术算个屁!”
“那猜错了怎么办?”
“那就改回来好了,你们这些读书人,把事情搞得这么认真干什么?”
在学术界,如果出现有人证据不足就信口雌黄,在当时,不要说念到博士,连念到硕士研究生也是不大可能的事。学术,靠的就是严谨,如果一旦猜错,那就名声扫地了。这么长时间的书念下来,我已经不习惯这种大胆假设的事情了。
我摇摇头,和陈明这个老兵痞实在搭不上话,他满脑子里装的都是复杂的东西。当时我觉得,其实世界很简单,根本就不像他想的那么复杂。
但是,我忘记了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