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博士之后,我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原来李教授自知门派单薄,对我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在校是师徒,毕业后是朋友。除了叫我不要去涉足那些名门大派的固有领地外,别的也就本着“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的态度,对我听之任之,任由我自行研究。
不过,他在鉴定墓葬的时候,也会带我去看,一起研究一番,经费自然从他口袋里出,虽然减少了收入,但是他确实是尽了一位导师应该承担的责任。幸好在1991到1992年间,我国的考古发现并不少,比如甘肃敦煌汉悬泉置遗址、河南永城芒砀山汉梁孝王王后墓、河南三门峡上村岭西周虢仲墓,等等,我都随着李教授去过,随同鉴定,在这期间我学到了很多知识。
这时,我还在北X大学档案馆里兼着管理员的职务。不过,工作轻松了好多,各地返还的资料越来越少,资料也基本归整完毕,我的工作也就剩下了日常管理,清闲得很。但是,表面的平静之下,我内心始终藏着一股说不清的激情。
1991年4月份,我找到了陈步云教授的最后一张日记,一本完整的日记被整理齐了。这本日记,我越整理越是心惊:这根本不是日记,而是一本历史学的大百科全书。
要知道,在中国历史学中,有很多事情没有得到解决,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很多城市的名字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在历史学界中,也几乎没有人愿意花工夫去研究:“邯郸”、“诸暨”、“无锡”、“淄博”、“莱芜”……陈教授在一页日记里却怀疑,远古的中国大地,是个种族斗争的大战场,无数的民族在这里被消灭,被融合,这些地名只是这些斗争的残留物而已。
一页一页,几乎都是这种和现今历史界主流观点完全不同的见解,我看得心惊肉跳,却又不得不承认主流历史观点确实存在不少问题。
不过,我没有按老秦教我的去做,而是乘着交档案的高峰期,把日记上缴了,但是没留下任何能让人查出来这是我整理的信息。不过,我很担心这本日记会被人偷偷毁掉,每整理出一页,就悄悄地把日记抄了下来,总共800多页,时间跨度10年。
到这里,我对这本日记的整理总算结束,不过我没有收集全,收集到的只是从1956年到1966年初这一段,令人奇怪的是,这个日记到1966年12月11日,却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之前一天的日记是:“虽然参加劳动,但乡民均极友善,不忍付以重活儿,心情尚好,时至今日,方知世外桃源之真意。”
虽然确定陈教授的日记是一本非常严肃的学术杂记,可是我却始终弄不明白一个问题:我发现的那页图究竟是什么意思。在日记里,陈教授对这张图没有作出任何说明,甚至没有标注一下这图究竟是军事作战的布阵图、墓葬图,还是什么别的图,这让我颇感头痛。
当然,我可以找他的一些论文来寻找蛛丝马迹。可是在北X大学积攒的教授历年发表的文库中,陈教授的论文我竟然一篇都没发现,陈教授似乎根本不喜欢写论文。寻来找去,我只是发现在他的日记中,反复提到了一个地名:临夏。此后,大约两个月的日记却又残缺不全,除了知道他参加劳动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线索。
于是,我觉得自己应该到甘肃去实地看一下。所以,那天去李成先教授家中,是为了向他暂时告别,想进行人生第一次旅行考察,以解决自己在学术研究中的一些未解之谜。此外,我也想到临夏去看看,想找到当年这个流落在西北一个小地方的前北X大学教授,当面向他请教,以求有所裨益。
李教授的家在一幢筒子楼里,作为一名教授,虽然他早就名声在外,但因为当时住宅很是紧张,所以他的家也就是连在一起的三间房子而已:一间书房兼会客厅,一间卧室,一间则是儿子的房间。
走进屋去,李教授正坐在书桌前,手持一面放大镜,仔细地看着一张文物的照片。听到我进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啊,你来了。”然后又低头去鉴别这件文物上刻的字。
“李教授,我准备到甘肃去一趟。”我说道。
“唔。”他没做声,还是看着那张照片。过了好几秒钟,他突然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我:“你要去甘肃?为什么?”
“我在学习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怪现象:在先秦两汉时期,王公贵族们特别喜欢在自己的墓上堆成丘,但是从三国开始,墓就变得十分隐蔽,到了唐末,几乎定型,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说道。
“唔,这个问题确实存在。最近一段时间,我还准备就这个课题研究一下,”李成先教授放下手中的放大镜说道,“如果你对这有兴趣,可以把它当做毕业论文题目。”
我继续说道:“现在的学术界认为,这主要是因为三国时,曹操本人就是个盗墓大家,他曾经设立了中国盗墓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军方盗墓机构,总指挥叫‘发丘中郎将’,项目组负责人叫‘摸金校尉’;为了怕人家也盗他的墓,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墓弄得很神秘,此后渐渐形成风气。我却认为,这种说法不一定正确,中间涉及的问题很多,甚至有可能有外来因素的影响。当时的中国,海上丝绸之路还没有完全兴起,和外部联系的必经之路,应该在甘肃一带。如果真的有外部影响,那应该由甘肃向全国推广。”
“有道理,我个人觉得,你确实应该到甘肃去一趟。”李成先教授说道。
“另外,我还有个私人的想法。”于是,我把发现陈步云教授日记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陈步云”这个名字时,我发现李成先教授的身体突然一颤,脸色突然变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发现了他的日记?日记在哪里?能不能让我看看?”
长久以来,我一直想知道陈步云究竟是个什么人,听李成先教授的口气,他似乎认识陈步云,这倒确实是个线索,于是我赶紧问道:“您认识陈步云教授?”
“哦……这个……这个,我曾经见过他一面。”李成先教授说道。显然,他似乎想隐瞒什么,这和他平时的为人很不相符,倒让我大为吃惊。
既然他这么掩饰,我倒不好多问了。剩下的,无非是李教授对我的谆谆叮嘱:注意人身安全;如果有什么困难,及时和他联系;如果有什么新的发现,可以和当地文物部门联系,只要说是他的博士生就可以了,那边很多人对他很熟悉。
“希望你到甘肃的这段时间,能够有收获。当然你还要考虑一下,用三国到唐墓葬形式的变化作博士论文选题,究竟合适不合适,考古发掘的证据支持不支持,免得万一做不下去临时换题影响论文答辩和毕业。”最后他说道。
现在,人们如果说到甘肃,就会想到“童山秃岭”、“黄土高原”、“祖国的西北角”……似乎这是个边陲地区,远离文明中心。其实这并不确切,甘肃这地方,在古代其实并不是文明的边缘,而恰恰是文明起源地和中心之一。《汉书》就曾经记载过,凉州这地方的土地在全国是最好的,属于“上上”,也就是产量最高的地区,而且还说到凉州的畜产、粮食产量均很高,人民生活也很富裕。只是到了后来,因为气候变化,这块土地才变得又干又贫瘠,所以才给人以经济落后的感觉。
怀着这种对古代甘肃文化的憧憬之情,8月2日,我踏上了去甘肃的行程。应该来说,在甘肃的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充实。
我去过的地方很多:镇原县姜家湾、寺沟口、黑土梁,庆阳的巨家塬,环县楼房子和刘家岔等处文化遗址,觉得深受启发。每次,当我面对一件件历史上人们留下的灿烂文化遗迹时,不由得发出啧啧之声,内心不由得为我们这个民族的灿烂文化而自豪。
在甘肃旅行的日子里,我感到很愉快,匆匆忙忙地从一个点赶到另一个点,从这中间,我也学到了很多在资料或论文上根本学不到的东西。当然,我还没忘记一件事,那就是去临夏,寻找那个流落在异乡的北X大学前辈——陈步云,在旅行计划中,我把它列为最后一件事,找到他之后,我就准备打道回北京了。
我想不到的是,一个突然事件改变了我的整个计划。
那是在甘肃临夏一个小镇的旅店里,当时我在临夏县城东张西望地四处寻找,却始终找不到陈步云教授的线索,听说附近有个古战场,我便来到了这个小镇上凭吊,并且在旅馆住下。
“你也是来找宝藏的吧!”半夜里,“哗”一盆水泼在我脸上。
直到被水浇醒,我才发现,浑身上下已被麻绳捆了好几十道。旅店老板死死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旁边两个服务员,一个手拿雪亮的砍刀,另一个肩上扛着一柄斧头。床头柜上,旅行包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
宝藏?这个词让我迷惑不解。我突然想到了一件陈年旧事:我生于苏南乡下的一个书香世家,从小起,就看到爷爷每天都在看线装书,他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10岁那年,爷爷去世,在咽气时,他拼命指着席子底下。等把尸体抬走,小姑姑翻开席子一看,垫被下是一张画了好几个圈圈的中国地图,上面几个毛笔写的大楷体字:历代藏宝地,边上还有几行小字:前世重宝,价值连城,不可轻往,戒之戒之。
当时大家觉得爷爷去世之前糊涂了,没把这图当回事,不过也没扔掉,把它和一些杂物放在阁楼上了。我13岁那年上初一时,要学中国地理,因为家里没大幅的中国地图,曾偷偷到阁楼去翻了几次。
我所住的旅馆,正好位于其中一个圈圈里: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的一个乡下小镇!想到这里,我浑身冒汗。“我来旅游的,不知道什么宝藏!”这种时候,我必须十分小心,因为一旦说到古战场,那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来找宝的。
“这里没什么景点,有什么好旅游的?你从大老远跑过来,还不是冲这上百亿美元的宝藏?”老板的手指,几乎要戳进我左眼,“你是江苏吴江人,你爷爷叫李瓒宜,是不是?”
“是。”我爷爷确实叫这个名字,我也确实是江苏吴江人。当时,我太紧张了,甚至没顾得上想一下,在离家好几千公里的甘肃小镇,为什么会有一个旅店老板知道我爷爷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地方人?
哈哈哈,老板得意地大笑起来:“那你还不是来找宝藏的?”
“快说,宝藏在哪里?”他沉下脸。冰凉的砍刀架在我脖子上;斧子也只离我额头三厘米。
“我不知道,我真是来旅游的!”
老板摇摇头,脸上竖满了横肉:“看来,不介绍几个比你先到的人,你是不会说的了。”拿砍刀的服务员立刻跑出房间,抱了三盆鲜花回来。
“他叫杨卫东,两年之前到这里,盆子里的土,有一部分是他的骨粉。”盆子里栽的是一株很珍贵的绿菊花,已经起了好几个花骨朵。“杨卫东和你一样,也不肯说,所以我把他留下了。”
“另外两盆,一个叫方军,一个叫刘小兵。我这里还有一个空盆,不知道以后里面装的,会不会是你?”老板冷冷地说。这时,我浑身大汗淋漓,脑子却转得飞快:不说知道,看来很可能变成花泥;说知道,可我确实一点都不知道,说不定会更惨。
看我长时间不说话,老板却误会了我。他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声音也变柔和了不少:“我也不是不讲道理,不过,我不喜欢别人时间拖太长,这样吧,给你十分钟时间,你考虑清楚了!”说最后一句话时,他收起了笑容,脸上再次竖起了横肉。
砍刀和斧头依然对准我,老板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当然他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的心情依然紧张万分,汗水,不断地涌出。可是原来的死结却始终没有解开:老板认定我知道宝藏的秘密,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
“看来,今天是难逃一死了。”我大脑里一片空白。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学业,再过两个学年,我就能拿到北X大学的历史学博士学位;我的女朋友陈紫青还答应我,等我拿到了学位,找到一个大学教书后,她就和我结婚。
如果我不是看到陈步云的那本日记,如果我不是突然对古代墓葬制度的变化起了兴趣,跑到甘肃这荒郊野地里来,就根本不会遇到这种毫无来由的事。如果我突然失踪了,李成先教授会不会有什么责任呢?毕竟他是知道并赞同我这次旅行的。
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悔恨,再怎么悔恨,也要面对现实!我横下心,仰起头,大声说道:“要说什么你们才相信?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宝藏!”
“你不知道?”老板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愤怒地在房间里快步走了几圈,双手撑在床沿上,脸几乎贴着我眼睛,“那你来这里干吗?”
“我来这里,是想知道,1100多年前吐蕃王朝崩溃时,赞普的亲戚论恐热的后方已经出现了张议潮义军,他为什么不先巩固后方,却玩命地攻打驻守临夏的大相尚婢婢,最后兵败身死?”
“终于说实话了,都说到这里了,还敢说不知道宝藏?”老板的眼神变得冰冷,“别以为没有你,我就没法找到宝藏。”我大吃一惊:公元844年到851年,7年多时间,论恐热一直在疯狂进攻尚婢婢,尚婢婢始终坚守不退,难道和什么宝藏有关系?
“你不说,没关系。这么多人都到临夏来了,就证明宝藏确实在这里。只要再找找,我肯定能找到,”老板掏出了三张纸,朝我晃了晃,“那老不死的把方位图分给你爷爷,把宝穴结构图分给他们三家,想让我找不到。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在这里守株待兔,宝穴结构图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吗?”
这时,我脑子一片空白,眼睛直盯着房间里那个空着的花盆。砍刀拟了拟,对准我的脖子,然后高高地举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等着刀砍下。
“砰”!电灯突然爆开,房间内,一片漆黑。几条人影闪了进来,几乎在同时,老板和两个服务员都发出一声闷哼。然后,我听到了人倒地的声音。我刚张口想叫,一块有刺激气味的布捂住了我的口鼻,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使我根本无法动弹。很快,我就失去了知觉。
黑夜,茫茫的黑夜……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慢慢张开眼,发现已是正午了,刺眼的阳光照着我。
我动了一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上的绳索已解开,房间里没有尸体,旅行包和我睡觉前一样,甚至摆的位置都和原来一样!看上去,竟然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我抄起旅行包,夺门而出。这家旅店是典型的四合院,要出去,先要穿过院子。近八米长的院子,我只用了一秒钟就穿过了。进了和大门相连的房间,我的血一下子凝固了:旅店老板坐在柜台里,戴着老花镜,正认真地翻着账本,还有一个服务员在扫地!
逃,赶紧逃!我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街道两边的房子嗖嗖地向后飘。背后,传来好几个人的吼声。
我扭头一看:旅店老板和那个服务员也从店里冲出来,拼命地追着我。我跑得更快了。
突然,对面冲来一个人,把我拦腰抱着。我定睛一看:天啊,原来是那个不在店里的服务员!他气喘吁吁,冲我怒吼:“你疯啦!”
就这么一瞬间,旅店老板冲到我面前,他和服务员把我团团围住,老板狞笑着伸出一只手。“拿来!”老板说。
“没有!”死就死吧!我早就横下心来了。“没有?”老板沉吟了一下,问旁边的服务员,“小李,身上有几块钱?”
李使劲掏了一下,摸出了三张一块钱。“够了。”老板抽出两张,往我手里一塞,掉头就走。“呸!”那个抱我的服务员把我放了,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还听到,刚走了几步他们就骂开了:“神经病!”
我站在这偏远小镇的街上,目瞪口呆。这个小镇实在是太小了,如果按照沿海的标准来看,甚至连个村子都不如。刚才街上这么闹腾,竟然连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