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就这样慢悠悠地讲着她的爱情故事,讲的时候根本不看我,两眼直直地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我一直在怀疑,她是不是在讲给我听?不是,肯定不是,她是在讲给自己听,我只是她身边的一个可有可无的道具,即使我悄悄地离开了,她也还会照讲不误,直到讲累了,讲不动了的时候才肯停下来。
可我不是道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一个难受得要死的男人,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听她不加任何掩饰地讲述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她讲得那样投入,那样心潮澎湃,那样毫无忌讳。那些不能与外人道的细节,她也能像朗读小说似的向我照本宣科。我不知道她想没想过我的感受,事实上我早就听不下去了,有好几次都想一走了之,或是找个借口让她停下来,可是我又欲罢不能,心里还有一种强烈的想听下去的欲望,我想知道我喜欢的女人,跟那个叫高洪亮的男人到底怎么了。尽管这个过程让我痛苦难挨,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割我的心,可我还坚持听下去,因为我必须知道结局。
可她却戛然而止了,说她饿了,让我给她弄吃的。
我的肚子也在咕咕叫,看表,已经两点多了。与吃东西相比,我更想到外面透透气,梳理一下思路,换下心情。我一个人去了餐厅,餐厅的工作人员说午饭的时间过了,晚饭还没到,让我再等一等。没办法,只好去小卖店买些零食,刚出餐厅就遇到了冯奇,一见面就问我事办得怎么样。我心里正烦,就赌气说没办。
她就急了,说:“鉴定专家都在局里等着呢,你却像没事人似的,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说:“不怎么样,我压根儿就没想干。”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相机说:“还给你,你自己想办法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冯奇说:“你可别后悔!”
声音从我身后传进我的耳朵里,不高不低,却让我感到很有分量。
其实我是有点后悔的,觉得不该对冯奇这样。如果是别的事,我会不顾一切去帮她,可这件事自从我应了以后,就一直像块石头似的压在心上,让我时不时地觉得自己心里有愧。在这之前我能采用拖的战术,拖一分是一分,拖一秒是一秒,不逼到头上我是不会干的。可拖到哪一天是头呢?正好这会儿遇到冯奇,是她的口气让我下了彻底不干的决心,不知道我正烦着的吗?还来问我这事。想到这样做很可能让冯奇挨批评,甚至受处分,心里又有点隐隐的过意不去。可相机已经还给她了,还能怎么办?
我的思路全乱了,都是因为那个高洪亮。
回到房间,李磊正围着被子在床上坐着,我又是一阵不忍,赶紧泡面和她一起吃起来,竟吃出了一身热汗。吃过面,李磊说要出去转转,已经在房里待了一天了,挺闷的。出门时,我看见她把包背在身上。
出了山庄大门,过了石桥向西走,我的思绪还纠缠在李磊的故事里。说实话,李磊和高洪亮的爱情让我既感动,又忌妒。这个该死的高洪亮,他让我自卑,让我在李磊面前丧失了爱的勇气。如果在沙漠里迷路的是我,我能有那样的毅力走出来吗?我能够为了不让自己所爱的人伤心而坚持活下来吗?不要说在生死关头,就在这短短的三天里,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动摇过、怀疑过,甚至背叛过。是的,无论在哪方面,我都不如高洪亮。我恨自己,更恨高洪亮,老天既然生了我,为什么还要生他?
李磊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抱住我的胳膊说:“其实你不必为他吃醋,你比他好得多,他哪方面都不如你。”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这使我越发难受,也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失败者。
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到了樱桃沟。
今天是大年初三,樱桃沟里显得异常的冷清,这里没有一个游人,没有一点声响,除了黑和白,更没有一样多余的颜色。
李磊问:“今天几号?”
我说:“2月3号。”
一阵沉默。
我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书箱上的悼亡诗。”
“你觉得那真是脂砚斋写的吗?”
“我觉得是。阿珠虽然讨厌,可她的分析是对的。”
“可我倒有些疑问。”
“你说。”
“诗的第一句‘不怨糟糠怨杜康’,在古代,原配妻子才能称为‘糟糠’,脂砚斋如果真是曹雪芹的第二任妻子,她是不能称自己为‘糟糠’的,这怎么解释呢?”
李磊说:“你误会了,‘糟糠’不是指她本人,而是指另外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
“曹雪芹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书中薛宝钗的原型,二人感情不和,后来就分离了。”
“这个《红楼梦》中有交待,宝玉和宝钗结婚后离家出走,当了和尚。”
“可书中没说她死了。”
“这你也知道?”
“我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曹雪芹因为前妻的死受了很大刺激,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从此便日日以酒为伴,所以脂砚斋说‘不怨糟糠怨杜康’,意思是说,夺去雪芹生命的不是他的原配妻子,是酒。”
“要真是这样,脂砚斋可够宽容,够善良的。”我并不相信她的话,却愿意顺着她说。
“更有意思的是,后面被她勾掉的那一句半诗:‘才非班女书难续,义重冒……’写到这儿她没有再住下写就勾掉了,而正是这‘义重冒’三个字,让我确信作者就是脂砚斋。”
我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其中有什么玄妙之处,就老老实实地说:“我不大懂。”李磊说:“你知道冒辟疆和董小宛的故事吧?这个‘冒’字就是指的冒辟疆。诗写到这儿,她本想用冒辟疆和董小宛的典故来表达曹雪芹对她的情爱之深,可又觉得不太合适,就勾掉了。
冒辟疆和董小宛是夫妻关系,这你就明白了吧?”
“我还是不明白,怎么知道她的丈夫就是曹雪芹呢?”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进了水杉林。李磊仰头望着直入云天的黑色树干说道:“你知道,前天我离开你去哪儿了?”
我说:“你到底去哪儿了?”
她的目光在水杉林的缝隙里游走着,说:“我又回到了纪念馆,重新看了那个书箱和上面的字。我发现书箱门上‘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这几个字和箱门背后那五行书目的字迹一样,都是曹雪芹的笔迹。”
“你怎么知道这是曹雪芹的笔迹?”
“我在一本旧的文物杂志上看见过曹雪芹的真迹,和书箱上是一样的。”
我说:“就算书箱是真的,又怎么能证明在书箱上写诗的女子就是脂砚斋呢?”
她笑笑说:“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说是就是,肯定没错,信不信由你。”
我说:“你这样回答怎么能让我相信呢?”
她突然烦躁起来:“我不是说过了嘛,信不信由你!我又没强迫你相信。”
话说到这儿就不能再往下说了,我们一直沉默着。
就要到水源头了,从水杉林的黑色树干的缝隙间,已经可以看见元宝石旁边那些青灰色的石头。我又想起那个跟踪李磊的黑影,心里便不由得紧张起来。我说:“磊磊,我们回去吧,这儿挺冷的。”
李磊说:“已经到了水源头了,我想再看一眼元宝石。”我只好跟她继续朝前走。
她突然问了我一句:“如果我是妓女,你还会爱我吗?”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爱,当然爱。”
她好像很受感动,把身子向我的怀里紧紧靠了一下。我看到她的眼里有些潮湿。
我抱紧她,温柔地说:“干吗这样问?”
她说:“你知道脂砚斋为什么要勾掉诗中的那一句半诗吗?她把曹雪芹比作冒辟疆,自己就成了董小宛。”
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董小宛可是尽人皆知的江南名妓呀。
我吃惊地问:“你是说脂砚斋当过妓女?”
她没有回答我,眼泪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太阳已经落到了西山背后,逆光中的元宝石显得比平时更加神秘。
李磊走到元宝石跟前,双手合十,两目微闭,好像在默默地祈祷。我站在她身后不敢打扰,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她足足地站了五分钟,才转身向我走过来:“你也去拜祭一下吧。”
她回头望着元宝石说,“他是最值得拜祭的人。”
我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推动着,不由自主地向元宝石走去。我学着李磊的样子,双手合十,默默祈拜了一会儿,睁开双眼,却没了磊磊在身边。四处寻找均不见。我急得大声呼喊。
一会儿,便见她从元宝石的后面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