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坚持要住在我这里,我心里除了喜悦,更多的是惭愧,因为这儿太冷了,可李磊不在乎,她说:“人生没经历过贫困是不圆满的,是你让我的人生变得圆满。你让我过上了当年曹雪芹过的日子,我要好好感谢你。”她当天就把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去超市搬回几盆花摆在窗台上,屋里有了绿色,立刻生机盎然。我想买个电暖气,她不让,说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应该烧火炕才对。
我说:“太好了,正合我意。”我们俩就拾了一些柴,在灶前烧起炕来。我给李磊头上扎了一个白毛巾,又拿出一个小镜子让她照着看,她竟然笑得直不起腰来。她又把我画画时穿的一件满是颜料的工作服穿在我身上,说这是犊鼻裈。我问:“什么叫犊鼻裈?”她就说我没文化,连犊鼻裈都不知道。
“告诉你吧,犊鼻裈就是新郎穿的礼服。”
说完她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到了做饭的时候,我问她:“是到外面吃,还是自己做?”
她说:“当然是自己做了。”
我说:“要做你做,我可不做。”
她说:“那不行,男女平等,我们一块做。”
我问她:“做啥?”
她说:“你现在有啥?”
我说:“啥也没有。”
她就拉着我去市场,买回来各种厨房用具、调料以及各色蔬菜。
她先用电饭锅做了一锅米饭,又让我帮着她择菜洗菜,她自己则挽挽袖子,像个大厨似的开始了煎炒烹炸。不一会儿,一桌丰盛的酒席就摆了上来。我拿出别人送我的一瓶红酒,以茶杯当酒杯,我们就在小屋里对饮起来。
我问:“没想到你这位富家千金还会做饭,跟谁学的?”
她说:“我住在北京的时候,我爸在外面做生意,经常不回家,我就把同学招到家里一起做吃的,每人做一个菜。大家都想露一手,他们做,我就在旁边看,就这么学会了,要不你尝尝?我做的菜全都是北京味。”
那顿饭我们吃了很长时间,把一瓶红酒喝得精光。李磊的脸红红的,越发显得娇嫩无比。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屋子里越来越冷,李磊的小手冻得冰凉。我说:“这回你知道什么叫冷了吧?”她就依偎在我怀里,说:“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比这儿还要冷呢。”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就是知道。”
我说:“你在那时候过过?”
她说:“差不多吧。”
为了让我相信,她还煞有介事地要给我讲了一段脂砚斋和曹雪芹的故事,说:“脂砚斋和曹雪芹也和我们俩一样是从北京城里逃出来的。他俩坐在一个小驴车上……”
没等她说完,我就接过话茬说:“不是驴车,是汽车。当时脂砚斋背着一个小黑包袱,曹雪芹拉着她的手,两个人一直往东逃……”
李磊大笑,说:“不是往东是往西。”
我说:“对,是往西逃,一直逃到通州的张家湾……”
她说:“不对,是西山的黄叶村。”
我说:“对对,是黄叶村。他们没有房子住,就在村里租了一间民房……”
她说:“才不是呢。他们是住在一个叫鄂比的朋友家里的。”
说完她就没话了,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
看她不高兴,我就继续逗她:“你知道脂砚斋的包袱里有什么吗?”
“脂砚。”她悠悠地说。听起来好像是空气在说话。
我哆嗦了一下,终于问道:
“是你把它藏起来了,对吗?”
李磊没有回答我,只是说:“我冷,你抱着我。”
我把被子拽过来围在我们俩身上,又紧紧地抱住她。可她还是冷,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我说:“我去烧炕,炕一热屋子就暖和了。”
她说:“我也去。”我们俩就甩掉被子穿上鞋,一起到了外屋,在灶坑里点着火,一时间烈焰腾腾,屋子里顿时有了暖气。李磊的情绪也高涨起来,问我:
“曹雪芹和脂砚斋当年是不是也这样烧火炕?”
我说:“不光他们,连皇帝也是这样烧炕,不过不是自己烧,是别人给他烧。在现代享受烧炕,你享受的可是皇帝般的待遇,现在好多人想享受都享受不到。”
李磊笑着说:“是啊,平时可是求之不得的,这次我可要享受一下皇帝的待遇。”刚说完,她又问,“柴火没有了,怎么办?”我就跑到外面拾了一大抱干柴进来,又烧了起来,对李磊说:“你不是喜欢烧火炕吗?这回让你烧个够。”
李磊把一大抱干柴全都烧了,仍然余兴未尽。
我说:“不能再烧了,再烧炕就糊了。”进屋一摸炕,还不算太热,就从锅里舀出热水来让李磊洗脸洗脚。她洗了我洗,洗完后我们俩就面面相对,不知道往下该做什么了。屋里没电视,睡觉又太早,李磊就让我带她出去看曹家当铺的遗址,我就在她身上加了一件我的大衣,带着她悠悠然地出了院门。
村子里漆黑一片,到处都是废墟,已经被拆得不成样子。我记忆中的曹家当铺遗址,如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原来储存在脑子里的几个明显标志,也全都不知去向。我怕李磊失望,心里就有些发急。李磊却不在乎,说:“找不到更好,要是现在他家里还有当铺,他就不是曹雪芹了。《红楼梦》的结局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既然是干干净净的,就应该什么都没有,连遗址也没有,连故居也没有,连作者的署名也没有,这才是真正的曹雪芹。后人纪念曹雪芹,只知道重修他的故居或遗址,却没想到这样做违背了他的本意。”
我听她这番话吓了一大跳,我说:“这是你的个人观点,还是别人的观点?我怎么感觉那么沉重呢?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怎么会理解到这一层?”
她说:“不是我的,也不是别人的,是曹雪芹自己的,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说着就仰起头,把目光投向浩瀚的星空,口中念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堆白骨,今宵红灯帐里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蠎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听她面对星空吟诵《红楼梦》里的《好了歌》,不由得一股悲凉之气扑面而来。环顾四周,满眼都是废墟。就在这废墟的旁边,却是新小区的万家灯火。这也许就是她刚才吟到的“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的意思吧。曾几何时,我们脚下的这片废墟,不也是“曾为歌舞场”吗?若是按这个逻辑,世界不是在越变越好吗?这“好”与“了”的轮回,永远是“好”占上风,我觉得这才是《好了歌》的正解。
我对她说:“是什么让你的思绪如此深沉?是眼前的废墟吗?你为什么不看看那边的璀璨灯火呢?”
她说:“比这更加璀璨的灯火我看得多了,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里没有灯,全是黑的。”
我们俩就这样边走边说地回到住处,一开门就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她的脸上又绽开了笑容,说还是屋里好,这么暖和。我说:“你是刚从外面进来才觉得屋里暖和,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这屋里其实是挺冷的。”
果然,只待了一小会儿,李磊就开始叫冷。我让她把手伸进被子里试试,她就真的把手往被底下一伸,不禁叫了起来:“真的呀,这里真暖和。”我就让她脱去外衣,上炕钻到被窝里,自己则坐在她身边,想着这个夜晚怎么过。
回想昨夜在卧佛山庄,真是太险了,要不是磊磊很快就睡着了,我真不知道还会坚持多久。今晚怎么办?还用昨夜的老战术怕是不行了。除此之外只有坦白一条路。不就那么点儿事嘛,说出来,是杀是剐由她去,说不定她还能给我个从宽处理呢。主意已定,就对她说:“李磊,我跟你说个事。”
她说:“什么事你上来说。”
我说:“就在这儿说吧。”
她说:“不行,你必须上来。”说着就起来给我脱衣服,一直脱到衬衣。
我说:“不能再脱了,再脱我就说不了事了。”
她就笑,说:“这回饶了你。”拉过被子来盖上,又把身子贴到我怀里,“有什么事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