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李磊不想起来,我就一个人穿好衣服,洗漱完了,很快地热了两杯奶,煎了几个鸡蛋,等着她一起吃。她一边洗脸一边问我:
“要把我们的婚礼办成什么样?”
我说:“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室内植物园,好大好大,里面有小桥流水,水里有五颜六色的游鱼,有风车、瀑布,有各种各样的热带植物。人们在叮叮咚咚的溪水声中用餐,在银帘似的瀑布下看棋,还有其他好多好玩的,一会儿我们先去登记,登完记我就带你去那里好好享受一下,你是南洋人,到了那儿你会感觉像到了家。”
我见她的脸色又开始变阴,就没再说下去,心里琢磨着,又是哪句话说错了。这时我就说:“要不这样,你说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我听你的。”
李磊说:“去哪儿都行,就是不去登记。”
我问:“为什么?在我们这儿不登记不能叫结婚,只能叫同居,你的意思,是想跟我同居?”
李磊说:“不是同居,是结婚,但是不能去登记。”
我说:“那还是同居呀。”
李磊急了,说:“不是,就不是!”
我说:“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我全听你的。你说吧,我们的婚礼怎么办?”
李磊想了想:“你带我去玩好吗?我们旅游结婚。就我们两个人,谁也别跟着我们,这几天我都烦透了。”
我说:“这主意好呀,你定吧,是去长城,还是圆明园?要不我们就远点儿走,去山西五台山,看看鲁智深醉打山门的地方。”说着便念道,“慢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李磊笑着接念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念罢又笑,说,“你要是出家,我可不跟你去。”
我说:“那你要去哪儿?”
她说:“我也不想去太远的地方,就在张家湾。这不是一座古城吗?眼看着就要没了,你就再给我当一回导游,从头到尾地给我讲一讲张家湾的历史好不好?”
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想,这哪儿是结婚呀?她分明是在为我省钱。当我拉着李磊的手走出院门的时候,太阳正好悬在头顶。这个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村子,在正午的阳光下泛起一种古典的颜色,让人联想起吴冠中笔下的《高昌遗址》和《交河故城》。想到这座古城就要永久地消失了,除了它的名字,可能还有那段已经修复了一半的元代城墙,余者将被一片现代化的楼盘所取代,不复再现。想到还要给李磊当导游,我本来就很沉重的思绪又多了一份沉重,心想,我的导游词不正是这座古城的悼词吗?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给李磊介绍张家湾的历史:“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张家湾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
李磊被逗笑了,说:“你还挺像回事的。”
我说:“当然要像回事了,别忘了是讲给谁听的呀。”
我们俩沿着一条小路往东走,出了东边的村口,眼前是一道南北向的大沟,足有一百多米宽。沟里杂草丛生,一片荒凉。我对李磊说:“你猜猜,这是什么地方?”
李磊只说了两个字:“荒地。”
我说:“没错,是荒地,可是一百多年前,这里却是京杭大运河的一处重要码头。那时候,每年都会有大量的粮食、食盐和各种其他物资从南方运到这里,再由这里运进京城。还有,这地方和曹雪芹也有关系。”
李磊没等我说完就抢过话头说:“你不会说曹雪芹从扬州回京城的时候,是在这儿下的船吧?”
我说:“当然了,就是在这儿下的船,我现在还能找到他当年登岸的具体地点呢。”
她说:“你吹牛。”
我说:“不信你跟我来。”就拉着她沿着古河道的岸边向南走。
绕过了一段新修的城墙,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河上一座三拱石桥飞架南北。我说:“看见没?这条河是萧太后主持开凿的辽代运粮河,也叫萧太后河。那座桥是明代万历年修的,叫通运桥,是万历皇帝亲自赐的名。当年通往北京有两个重要通道,西边是卢沟桥,为旱路;东边是大运河,为水路。这座通运桥就是依照卢沟桥建造的,你看这桥栏上的石狮子,是不是特别像卢沟桥上的?对了,你没见过卢沟桥是吧?”
说着说着已经到了桥头,桥面上铺的石板早已被历史碾轧得伤痕累累,凹凸不平,站在桥头,似乎可看见当年桥上车辚辚马萧萧的繁忙景象。李磊甩下我,一个人走上桥面,先是用手抚摸桥栏望柱上的石狮子,又蹲下身去,张开双臂像要将这饱尝岁月之苦的桥身抱在怀里,又像是在倾听车轮碾轧在石桥上发出的隆隆之声。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问道:“你不是要告诉我曹雪芹登岸的地方吗?在哪儿?”
我往桥南的一处河岸一指,说:“就是那儿。”
李磊走过桥去,仔细看了看那块地方,觉得不像,就问我:“这地方原来是码头吗?”
我说:“当然是码头。你回头看看,这座桥正对着张家湾古城的南大门,这条河也就成了当年的护城河。从南方过来的船只都要把货物卸在南岸的码头上,再通过这座桥运进城里。你看这桥上的石头,都轧成什么样了。”
她又问:“运河码头不是在通州城吗?怎么会在这儿?”
我说:“你问得好,这得从大运河的历史说起,我们从学历史的那一刻就知道大运河是隋炀帝开凿的,隋朝的都城在河南洛阳,那时候的大运河也就分为两段:从洛阳往南到杭州是一段;从洛阳往东北到北京是另一段。那时候北京不叫北京,叫蓟城。这两段河道正好在洛阳拐了一个大弯。要是从杭州坐船去北京,得多走好多冤枉路。等到了元朝,北京成了都城,朝廷就命令郭守敬把大运河取直,由杭州北上直达通州,又在通州和北京之间开了一条通惠河。这样,南来的商船就可以直接把货物从水路运进京城了。你知道通惠河与大运河的汇合点在哪儿吗?就在张家湾。你看,从这儿往东一百多米,就是古运河的故道,两条河形成的三角地带就是当年的码头。”
李磊问:“那通州城外的码头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说:“那是后来的事了。到了明朝,都城又改到了南京,好多东西不用往北京运了,这里的航运自然就萧条了。由于年久失修,通惠河变得很浅,不能行船,张家湾就成了整个大运河的最北端,水运到这里的物资都得从船上卸下来暂时入库,再由陆路运进北京。后来,明朝的都城迁到北京,这里就更为重要了。那时的张家湾真是车水马龙,日日为集。南北客商百货珍奇聚集于一地,真是热闹非常。到了嘉靖七年,通惠河又重新浚通时,与运河的汇合点北移至通州城的北端,货运码头也自然移到了通州城,张家湾就成了客运码头,沿运河来京的达官显贵和商贾行旅都要在这儿登岸,这些人当中就有随父归京的曹雪芹。”
显然这些话已经让李磊深深地着迷了,她扶着桥栏站着,一声不吭地听我讲。我讲到曹雪芹的时候,她突然问:“曹雪芹要是从这里下船进城,一定也要经过这座桥了?”
我说:“那当然,说不定他还摸过你抱着的那个桥栏杆呢。你想呀,他当时也就几岁吧,五岁还是六岁?”
李磊好像被我从沉睡的梦中唤醒了一样,接口说:“是五岁。”
我又问:“你还记得是哪一年吗?”
她说:“记得,是雍正六年。”
我说:“对,就是那一年。他们家第一次被抄时他才五岁,什么也不懂,就知道玩。他看见桥上这么好看的狮子能不去摸一下吗?还有,你脚下的石板也是他走过的,他还可能在这桥上吐过唾沫呢。你信不信?”
李磊吃惊地问:“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无自豪地说:“是猜出来的,说得好听一点儿,就是推理。”
她说:“你再猜一猜,那次跟曹雪芹一起回京的还有谁?”
我说:“这个容易,首先是他父母,还有他的兄弟姐妹,再就是他的祖母。可能还有几个丫鬟佣人什么的,就这些。”
她又问:“你觉得就不会有别人吗?”
我说:“还会有谁?他们家已经被抄了,树倒猢狲散,谁还能跟他们在一起?”
李磊长叹了一声,说:“还有一个人跟他们一起回来的。”
我问:“是谁?”
她说:“是脂砚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