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边说一边往植物园里走。
冯奇问我:“你真的相信脂砚里藏有一份脂砚斋的自传吗?这是不是有点儿太离奇了?”
我笑了,说:“有没有现在还不能肯定。因为到目前为止谁也没有看见过自传的原件。我也只是根据李磊的一面之词推测的。但是我倾向于有,理由有三:一是李磊的父亲曾经亲眼看见过,还很可能抄了副本,否则李磊不会对自传了解得这么详细;二是高洪亮也说砚盒里藏有重要文献,他是曹家的后人,这个信息一定是他的祖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三是曹雪芹和脂砚斋在生前已经告诉我们了。”
冯奇很吃惊:“有这样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说:“你还记得《石头记》的第一回是怎么说的吗?
‘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这就告诉我们,有一个人的传记刻在石头上。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冯奇说:“你这分明是瞎联系,曹雪芹在这儿指的并不是脂砚斋的自传,而是《石头记》的故事。”
我说:“是的,是的,你说得对。这块砚石是代表曹雪芹的,那砚盒又代表谁呢?”
冯奇惊愕道:“你是说砚盒代表脂砚斋?”
我说:“你想一想,砚盒的盖子上刻着一个女人,一个曾经做过妓女的名叫薛素素的女人。别忘了,脂砚斋也做过妓女。还有,‘脂砚斋’三个字怎么解?不就是脂砚居住的斋房吗?你说砚盒能代表谁?”
冯奇说:“就算砚盒代表脂砚斋,也不表明那里边就藏着她的自传呀。”
我说:“你看过那对书箱吧?门上刻着一块顽石和一丛兰花,旁边还有一首诗,是怎么写的?”
冯奇念道:“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
我接着说道:“从落款上看,这首诗是曹雪芹写的。这意思还不明白吗?一块拳头大小的顽石,这是什么?不正是脂砚吗?‘时得露华新’,这不明明是在告诉我们,脂砚的下边藏着东西吗?藏着什么呢?画上已经说了,是兰花。据专家考证,脂砚斋的真名就叫李兰芳,这不正好说明,脂砚的里边藏着脂砚斋的自传吗?”
她笑了,说:“你研究《红楼梦》的方式怎么有点儿像索隐派呀?
总喜欢在字里行间中寻找隐意,你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
我也笑了:“你是说那些最畅销的红学书吧?不,不,我读那些东西跟读小说没什么两样。不过你说到索隐派,我还真觉得蔡元培先生的观点并没有错,曹雪芹正是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
冯奇正色道:“你这么说我就搞不懂了,我虽然是个警察,也略读过一些书。蔡先生的学问和人品我是极佩服的,可是具体到他的《石头记索隐》,我实在不敢恭维。”
我说:“你刚才还说我,你倒是受了考证派的影响太深了。胡适就说过蔡先生的研究方法是猜笨谜。猜谜有什么不好呢?只要猜得准。”
冯奇半开玩笑地说:“这么说,你是猜准了?”
我说:“不敢说百分之百,八九不离十吧。”
冯奇说:“你先别吹,说说看。”
我就故意清了清嗓子,说:“还记得有天夜里你去我家吗?”
冯奇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你少扯别的,这跟那天有关系吗?”
我说:“当然有。你走以后我就上网查李卓吾这个人,这才知道李卓吾就是被称为异端之尤的明朝大思想家李贽。直到看了李贽的《童心说》,才相信曹雪芹的《红楼梦》确实受了李贽的影响。李贽主张做人作文都要有童心。而曹雪芹的《红楼梦》正是塑造了一个精灵古怪、特立独行的男孩子和一群天真美丽,才华横溢的女孩子,让他们在众人面前说真话,显真情。还有一点也挺有意思的,李卓吾先生还是个僧人。”
冯奇惊问道:
“像他那样有思想的人也会出家?”
我说:“他可不是一般的出家,他出家是有他特殊理由的。他在给朋友的信里说,‘其所以落发者,则因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可见他落发为僧,一是为摆脱世俗人事,封建纲常伦理的约束,彻底争个自由身;二是以异端示人,向世俗社会挑战。你说说,这和曹雪芹去西山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看见冯奇在默默地点头。
我接着说:“《石头记》里的贾宝玉也曾多次扬言要出家。据专家们研究,在曹雪芹的设计中,《石头记》后半部宝玉真的出了家,而且是两次出家,我想这与卓吾先生的影响不是没有关系的。”
冯奇感叹地说:“这位卓吾先生确实很精彩,难怪曹雪芹会受他的影响那么深。”
我说:“还不仅这些,就连死后的安葬也深受其影响。我查到了卓吾先生的遗嘱,发现他安葬自己的方式有一个特点,就是不用棺木。”
冯奇的表情更惊讶了:“这么说,曹雪芹的裸葬是效仿李卓吾了?”
我说:“我觉得应该是。跟你说,我还查到一篇更有意思的文章,也是卓吾先生写的,叫《忠义水浒传序》。我才知道,卓吾先生还曾经评过水浒。”
冯奇疑惑地问:“你是不是扯远了,《石头记》和《水浒传》有关系吗?”
我说:“当然有关系,曹雪芹在很多地方是受了《水浒传》的影响。我只举一个例子,据脂砚斋的批语透露,《石头记》的结尾处有一个情榜,就像梁山英雄排座次一样,他把书中的女子也排了座次,更有意思的是,这些女子的数目不多不少,也是一百零八位。”
冯奇惊讶地说:“那脂评本《石头记》,是不是也在模仿卓吾先生评《水浒传》呢?”
我说:“你问得好,这是很有可能的。卓吾先生说‘《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盖自宋室不兢,冠屦倒施,大贤处下,不肖处上。驯致夷狄处上,中原处下,一时君相犹然处堂燕雀,纳币称臣,甘心屈膝于犬羊已矣。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我们看曹雪芹所处的清朝不也是冠屦倒施,大贤处下,不肖处上。夷狄处上,中原处下吗?他身边的那些汉族名士不也是甘心屈膝于犬羊之下吗?再加上他的家庭本是清朝皇帝的奴仆,这就更增加了他内心的痛苦。他不能像《水浒传》的作者那样,借一百单八位英雄好汉把封建秩序搅得一团糟。他只能借贾宝玉和一群比男人还要精彩的女子生命的幻灭,来表达一种对清朝统治者的愤怒和绝望。”
看见冯奇听得专注,我就继续往下说:“不知道你注意没有,曹雪芹在书里说他所处的时代是末世,这一点很重要。末世是什么?是说这个社会就要灭亡了。脂砚斋也在她的批语中一再提醒读者这是末世,很怕人们忘了这一点。不要以为她说的仅仅是贾家,她说的是全社会。也就是她和曹雪芹所处的所谓康乾盛世。”
冯奇提出疑问:“要说是揭清之失,还靠那么一点谱。要说是吊明之亡,就有点儿牵强了。曹雪芹不会不知道明朝的腐败并不在清朝之下。他既不是腐朽的亡明遗老,又不是那种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怎么会留恋明朝呢?”
我说:“我们只知道明朝是一个腐败的王朝,却不知道那还是一个思想文化开放的王朝。在那个时代里能够产生像《本草纲目》、《乐律全书》、《农政全书》这样的科学和文艺著作;像《金瓶梅》、《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这样的文学上的巅峰作品;像李时珍、徐光启、王阳明、李卓吾、汤显祖、徐文长这样的科学家、思想家、艺术家。相比之下,满清却是中国历史上控制最严厉、最封闭,文化专制最野蛮的时代。曹雪芹已经敏感地看到了这个时代的结果只能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要把这个结果告诉大家,可是他不敢直说,只能曲曲折折、含含糊糊地说。这种情况他觉着很难受,很压抑。他盼望着能有像明朝那样的一个时代,也希望自己能够像卓吾先生那样大胆、毫无顾忌地宣传自己的新思想,可是他做不到。他只能用这种话到嘴边藏半句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这就是曹雪芹为什么要吊明之亡的原因所在,也是他以毕生之力创作《石头记》的初衷。”
冯奇把目光投向天边,好像在思索着什么重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