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冯奇不作声,我继续说:“他对付《红楼梦》的办法比篡改《四库全书》还要高明。表面上看,他好像对此书漠不关心,暗地里却通过作者的父亲曹頫对作者施加影响,让曹雪芹按照他们的口味来修改《石头记》。屈于压力,曹雪芹不得不照办,却在动笔修改的时候故意留下了很多痕迹。表面上看,这些地方好像说是作者的疏忽大意,细心人却能沿着这些痕迹窥到修改之前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的走向,从而暗示出书的主题。明显的例子是‘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一回,这个大家都知道,这是两人较量的第一个回合,算是打了个平手,但乾隆并不死心,又命令曹頫扣下了《石头记》后半部分的手稿,以此向曹雪芹施压,让他改变创作思路,回到封建社会正统的思想上来。”
“曹頫扣留手稿?凭什么这样说?”冯奇打断了我的话。
“通过高洪亮,我们知道曹頫就是畸笏叟。他同时也是遗稿的保存者。他自己在批语中就曾多次透露,他对后半部书的情节和人物命运了如指掌。可他至死都秘而不宣,以至于曹雪芹只能重写后半部,直到去世都没能完成,这才有了脂砚斋‘续书才浅愧班娘’的感叹。”
“这是个有力证据。也同时证明了脂砚斋就是曹雪芹的第二任妻子。你接着说。”
“这一次曹雪芹使用了更加巧妙的手法。为了防止后半部书稿遗失,他在前八十回里埋下了大量伏笔,又让脂砚斋在小说的关键处以批语的形式对后面的情节做了很多提示,并且把脂砚斋的名字加在书名上。这样一来,即使有一天后半部书稿不在了,或是有人背着作者肆意妄改,读者也能从伏笔和脂批的提示中知道后面的情节和妄改者的用意。”
冯奇说:“曹雪芹太了不起了。”
我说:“你说得很对。曹雪芹虽然聪明,可他面对的毕竟是强大的皇权以及整个封建社会。他不但不敢公开抗争,甚至不敢在书上署自己的真名,这就给他的对手留下了可乘之机。于是他们又想出另一种办法:改头换面,偷梁换柱。”
“怎么讲?”
“要扣留手稿总得有理由,没有比遗失更合适的借口了。可这对曹雪芹却是致命的。我认为乾隆和曹頫是杀害曹雪芹的真正凶手。这在悼亡诗中也有所透露。第一句‘不怨糟糠怨杜康’,明言曹雪芹死于饮酒。是什么事让他内心如此痛苦呢?只能是这件事。你想,倾注一生心血的成果居然毁于一旦,而干这事的人又是自己的父亲,他除了整天酗酒还能做什么昵?后来的事更让人气愤。曹雪芹死后,曹頫就以父亲的名义顺理成章地将《石头记》的全部手稿收归自己名下。他按照乾隆的指示,对这部天下古今第一奇书做了可怕的第一次大手术——删除了书中脂砚斋的全部批语和署名。”
“这么说,还有第二次手术了?”
“是的。在他看来,只要删除了脂批,就等于截断了前半部与后半部的联系。接下来他就可以大动刀斧了。他把《石头记》后半部的原稿毁掉,再按照乾隆的意图重写。去掉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尾,加进了复世职,沐天恩,兰桂齐芳等内容,以一百二十回的全本面世。
这样一来,《石头记》就成了一本颂圣的书了。人们不必再偷偷摸摸地看,而是争相购阅,一时间竟然洛阳纸贵。原来的八十回本《石头记》便不再有人问津。脂砚斋的名字也随着八十回本的消失而消失了。
几年之后,程伟元和高鹗二人在这个本子的基础上又做了一些修改,不但把书名改为《红楼梦》,还对前八十回的情节也进行了改动。比如,把尤三姐改成了一位符合封建伦理道德的贞节烈女,以迎合那些封建卫道士的阅读口味。从此,人们在读《红楼梦》的时候就再也看不到脂批,也就不再知道有脂砚斋其人了。”
冯奇感慨地说:“没想到乾隆这么阴险。可是我不明白,曹頫为什么也要这么做?他可是曹雪芹的父亲呀!”
我说:“其实这不难理解。你还记得贾政在打贾宝玉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
冯奇说:“记得,他先是大喊‘拿宝玉!拿大棍子!拿索子捆上!
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见了宝玉之后,也不问原因,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又看见小厮们打得轻,自己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后来王夫人来劝,他不但不听,反倒越发打得狠。还说‘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
我说:“你看看,他前后说了三个‘死’字,这次是下决心要打死宝玉的。要不是王夫人和贾母先后赶到,宝玉就真让他打死了。这倒不是贾政不念父子之情,主要是宝玉的行为太不符合正统的封建伦理要求了。在他看来,贾宝玉将来就是个杀父杀君的货,还不如现在就勒死。我曾经仔细查过,从宝玉急得跺脚,到贾政苦苦叩求认罪,这一段文字共一千七百字。脂砚斋就写了八条批语。这八条不是批给王夫人,就是批给贾母,大多是感叹慈母之心的内容,没有一句对贾政表示理解的话。按说《红楼梦》里写贾政的文字这一段是最精彩的,无论是从人物还是情节,都大有可评之处,脂砚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显然她对贾政的做法也是很憎恨的,只是碍于他是长辈,不好直呼其错而已。书中贾政的原型就是曹頫,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曹頫与曹雪芹的关系了。”
冯奇感慨地摇了摇头,说:“也许你说得对,可我总感觉曹頫的做法有点儿过分。”
我说:“也许他认为只有这样做才算是爱儿子吧,也许他以为自己是在救曹雪芹,是对他好。他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成为无父无君的离经叛道者,所以他才会理直气壮地去施行他的篡改计划。”
冯奇问:“按照你的说法,《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应该是曹頫续的,这可能吗?”
我说:“其实我也知道不可能,因为曹頫没有这样的才华。这个从书里就能看出来。曹雪芹把‘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的那一段改得漏洞百出,曹頫居然发现不了,还照样传抄不误,这就表明他是一个不太聪明的人,我也就是凭着这一点才推断出他的背后还藏着一个乾隆皇帝。像偷改别人小说这样的损招他曹頫是想不出来的,只有老奸巨猾的乾隆才能想得出来。果不其然,我的这一想法在《脂砚斋自传》里也得到了证实。”
“是李磊告诉你的?”
“是的。她说自传里对书稿的事记得很详细。”
“这么说,乾隆密旨也是存在的了?”
“是的,高洪亮没有撒谎。”
冯奇叹息了一声,说:“乾隆也是,好好当你的皇帝,没事跟《石头记》较什么劲儿呀?”
我说:“我想乾隆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冯奇问:“为什么说他不得已呢?”
我说:“我自己对这个问题也有一个认识过程。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乾隆是不舍得把这部书宣布为禁书,因为他是一个有文化的皇帝,出于对曹雪芹和《石头记》的爱惜才放他一马。后来一想不对,他可不是那种李后主和宋徽宗式的人物。他对危及他的统治的人和事从来没有手软过。无论这个人是王公大臣,还是村野小民,就连精神病他也不放过。据统计,乾隆一朝有据可查的文字狱就有一百三十起以上,比康熙和雍正两朝的总和的四倍还多。像这样的人,会对曹雪芹和《石头记》容忍和宽恕吗?之所以没有公开治罪,是因为曹雪芹和《石头记》在当时的影响太大了。要是公开治曹雪芹的罪,他怕给后人留下一个像秦始皇那样的坏名声。只好采取用软刀子杀人的办法,先把脂砚斋和脂批从书中删掉,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石头记》的主题。
所以我说他是不得已。”
冯奇说:“他就没有想到,这种办法有一天会露馅吗?”
“所以才要曹頫把散落在外的脂评本《石头记》全都收回来销毁,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脂砚斋会在她的小砚盒的夹层里留下一篇自传。
如果有朝一日这份自传公布于世,乾隆皇帝的阴谋就会暴露无遗,篡改《石头记》的计划也将彻底失败。按照曹頫的为人,他是肯定要把自传的事秘密报告皇上的,乾隆也自然要命令他继续追查。我想,他在生前一定是千方百计地寻找过脂砚,只是没有找到。没办法,他只好把这一艰巨的使命写在遗嘱里,让他的后代继续寻找脂砚并且销毁它。可惜到了他的下一代,也就是书中的贾环,现实中的棠村,并没有理解他父亲的真意,反倒是把父亲的遗嘱当作报复哥哥曹雪芹的工具。棠村告诉他的子孙们,曹雪芹并不是《红楼梦》的作者,甚至不是一个好的编辑,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这部书的真正作者是他们的祖先曹頫,永垂史册的也应该是曹頫。不但如此,他还要剥夺属于曹雪芹的一切,包括他的出身、财产、名气和著作权,甚至还有他的妻妾在内。”
“怎么会这样?”
“你知道,曹雪芹的前妻为什么要帮助自己的丈夫和脂砚斋私奔吗?还有,当我问磊磊,为什么曹雪芹的前妻死得很惨?她只说了八个字:‘鹡鸰之悲、棠棣之威’。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是兄早亡和与弟交恶的意思。天呀,他这个弟弟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棠村的后人们有谁曾经认真地对待过他的遗嘱。但是有一条,他们确实把这遗嘱传下来了,而且至少有高洪亮和他的父亲愿意为此而奋斗终生。这父子俩也许是继承了太多棠村的狭隘基因,对他们祖先的遗命竟然执行得如此不折不扣。作为现代人,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冯奇说:“我倒是对高洪亮能够理解,你们俩在悬崖上辩论的时候,我和阿珠就在树丛中偷听。我觉得高洪亮其实是个很诚实的人,他不知道他父亲给他提供的那些证据都是伪造的。当他确信占据着主流地位的红学观点竟然是骗局的时候,他对这个社会就失去了信心。
他的精神被扭曲了,为了求生他开始干坏事,但内心还坚守着不撒谎的原则。他对脂砚中藏有乾隆密旨的说法深信不疑。他决心要找到它,用来证明自己是对的。当李磊告诉他脂砚里的文献不是乾隆密旨的时候,他的世界又一次被扭曲。他不愿相信李磊的话,这意味着他的整个家族都是骗子。为了证明李磊是错的,他必须得到脂砚,并亲眼看看那份密旨。为此,他不得不杀死自己的岳父。可是他心里对李磊的爱却是真诚的,他不忍对她下手,不光是想从她手上得到脂砚,是他根本就下不了手,这是高洪亮黑暗人生里的一处闪光点。”
我说:“我总觉得高洪亮的精神有问题。这事要放在别人身上,绝不会像他这样处理。”
冯奇说:“对这种人有个说法,叫做偏执狂。他最后变得疯狂,原因也在于此。”
我们光顾着说话了,连汽车到站了也不知道。冯奇拉了我一下:
“哎,别说了,该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