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赵杰,是在上海衡山路与永嘉路交界处的一个舞蹈教室里,他和他的舞伴正狂热地投入在一种被称为“萨尔萨”(Salsa)的舞蹈中。
这个舞蹈教室新近才开张,其前身是一间酒吧,而昔日的酒吧老板杰森,若小安认识,她记得他品味古怪,把夜行动物们寻欢作乐的场子装修得像座千年古刹,玄关处还立着一尊石佛,有硕大的脚丫子,却没脑袋。最关键的是,顾客留影区还曾贴着一张若小安的拍立得,那是她为SC中国区人力资源总监叶世明下的饵,钓这个男人很容易,本身就贪腥。
逗留上海期间,在陆家嘴金融中心显要位置拥有整整一栋楼的大外资银行SC,曾是若小安的主战场。她在那里打败了人称“金融版杜拉拉”的林凤凤,现任SC中国企业信贷部的总监,也是赵杰的前女友。
在上海的日子里,若小安赢得了一场意义非凡的“赌局”,但是,那次看似不经意的打赌,其背后的意义究竟有多大,目前为止,若小安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如今,她去而复返,但酒吧搬迁了,旧址迎来新主人。物也非,人也非。时间的大手用力一抹,曾经鲜活的人和事,竟比梦境都虚幻。
2011年10月9日,国庆假期后的第一个周末。今天是舞蹈学员们的Party Night,在周日晚上还能跑出来跳舞和玩耍的人,一定都是像赵杰一样的剩男剩女。他看起来已经相当习惯跟这群新朋友在一起享受生活了,他们当中很多人都事业有成,过了适婚年龄,但是茕茕孑立——一群心甘情愿被剩下的男女,他们在生活中不需要他人扶持,也不愿承受家庭的重担,工作的时候像机器,不工作的时候像动物。
结婚在这个圈子里,就像一件被诅咒的事情。性自由、消费主义、成功学,这三粒男人的毒药,却成了剩女的****。
若小安除去外套,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等他们挥洒完。见她是新面孔,舞蹈教室的老板Jolin上前来招呼若小安。得知她是来找赵杰的,Jolin便玩笑道:“亲爱的,你可以问他,到现在,一共睡了多少女人。如果他说记不清了,那是实话。如果他说八十几个,那也是实话。如果他说八个,你就替我扇他一巴掌。”
“Jolin,又在拆我台?老是吓跑来找我的小妹妹——”赵杰擦着汗走过来,他的调笑在若小安转过脸来的瞬间,戛然而止,“来了。”
“来了。”
“吃饭了吗?”
“吃了。”
“哦。”虽然电话里早就聊了很多,但真的再见若小安,赵杰还是有些许不适应,因为这是他辉煌情史中,唯一没有搞定的女人。
不过这样也好,情意不在,买卖在。彼此熟识,却又没达到黏糊的地步,还能分得清清楚楚。至少,有一点赵杰是十分放心的,若小安绝对是个算得一清二楚的生意人,很纯正,不会掺杂感情,像一些拎不清的小妹妹,开口闭口都是爱,腻死人,他也怕。
从舞蹈教室出来,两个人找了一间酒吧,是清吧,只喝酒,不跳舞。生意不太好,但有气派的包厢,私密性不错。他们各自要了一杯啤酒,坐下来。必要的寒暄之后,若小安率先切入正题:“你的朋友在加拿大的业务大不大?”
“还可以。”赵杰说,“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还有荷兰,这些主要发达国家,他们都有业务。”他双手抱胸,因为谈及自己的业务专长,不由得显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主要中转地区还是香港和澳门。至于周边的一些邻国,比如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蒙古之类的就不用多说了,肯定有大量业务往来。其实——”他顿了顿,笑着说,“我更推荐几个离岸金融中心,比如英属维尔京群岛、开曼群岛、萨摩亚、百慕大,等等。”
“哦?”若小安眼皮轻抬。事实上,赵杰现在提及的这些地方,正是国内贪官外逃及资金外流的主要去处,也是央行反洗钱部门重点监测的地区。
具体地说,涉案金额相对小、身份级别相对低的,大多就近逃到周边国家,比如泰国、缅甸、马来西亚、蒙古、俄罗斯等;案值大、身份高的就逃往西方发达国家,比如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荷兰等;一些没有办法得到直接去西方国家证件的,就往往先龟缩在非洲、拉美、东欧的小国,如斐济、厄瓜多尔等未跟中国签署引渡协议的国家,以此为跳板,伺机过渡;还有相当多的外逃者通过香港中转,利用香港世界航空中心的区位以及港人前往原英联邦所属国家可以实行“落地签证”的便利,再逃到其他国家。
若小安此刻与赵杰接洽的,是利用地下钱庄来转移国内资产,一种替代性汇款体系。人民币不必流出境外,外汇也不必流入境内,各自分别对应循环。
其实,国内有些企业为了避税、逃税,或是享受外商投资的优惠待遇,也会选择这种方式跨境转移其灰色资金。所以,赵杰也无从判断,此刻与他对面而坐的若小安,具体是在为谁接洽。她对他来说,从来就是个谜。
通过赵杰,若小安同时了解到,地下钱庄还有另一项业务,就是利用一些专门跑腿的“水客”,以“蚂蚁搬家”、少量多次的方式,肩扛手提地在边境口岸(主要是深圳与香港、珠海与澳门海关)来回走私现金,偷运过境后再以货币兑换点名义存入指定的银行户头。利用这种方式虽然手续比较麻烦,而且还要交给地下钱庄一笔不菲的代理费,但风险较小,很难追查。
赵杰介绍了一大通,见若小安始终笑而不语,便问道:“你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你得说,不说我可猜不到。”他基本还是老样子,聪明却不够精明,一副既天真稚气又深邃老到的矛盾气质,永远不够了解女人,尤其是像若小安这样的“第四性”。
“跟你聊天挺有意思的。你一说起专业领域的东西,就意气风发。”若小安说着,眼波一荡,赵杰的心也就跟着荡来荡去——她就是那根始终吊在他眼前,却始终够不着的胡萝卜。
然后,不知不觉地,在一点酒精和一点眼波的双重作用下,赵杰几乎将整个“专业”揭了个底掉。谁也没去套他,谁也没劝他多喝酒,他自己就一点一点源源不断全都如实招供出来,想拦都拦不住。
原来,从国内向外转移资金的方式,还有五种之多。
第一种,就是利用投资形式向境外转移资产,这种手法特别受大型企业高管或是某项具体业务负责人的欢迎。其特点就是资金向外转移在形式上基本合法,通常以企业正常海外投资的形式转往国外。资金性质的改变发生在境外,在境外被占有或挪作他用。
第二种,可以利用信用卡转移资产,简单地说,就是通过在境外使用信用卡大额消费或提现来实现资金向境外转移。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国家对这一类个人支付还没有严格的外汇管制或限制。而对银行来说,只要持卡人单次消费或提现是在信用额度内,且按时还款即可,他们是不会做累计消费或提现限制的。
第三种,利用离岸金融中心向境外转移资产。赵杰当初在SC,正是因为帮一位上市公司老总做这项“技术处理”时,不慎被银行高层发现的。其实就两个步骤,实施起来也不复杂:首先是由那位老总和境外公司通过“高进低出”或者“应收账款”等方式,将国内企业的资产掏空;接着就是销毁证据,漂白身份。
第四种,比较特殊,因为其资金转移是直接在境外完成的。例如,一些企业在国外进行采购时,有实际控制权的负责人可以通过暗箱操作得到巨额回扣。这些回扣不转到国内,而是直接存入其个人在境外银行的账户,或是在当地购置房屋等不动产。当然,还有更隐蔽的做法,不涉及现金,而是以安排子女留学等方式作为交易。
最后一种,通过在境外的特定关系人转移资金。这种方式目前最为盛行,即所谓“裸官”,官员的配偶和子女均迁居国外,不是在外定居,就是已经加入外国国籍,或者取得国外永久居留权,而官员自己却仍留在国内,但他们的财产其实都在国外。一方面,他们可以利用合法手续携带或汇出资金;另一方面,这些亲眷可以利用其国外身份在当地注册企业后,以投资形式在中国开设机构,然后再以关联交易等形式转移资产。
官员们无论因私、因公出国,外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以什么身份、什么名字出去的。那些名字、证件有些是官方允许的,有些则是个人偷偷办理的。
在中国许多地区,花上三五万元人民币,就可以另办一个正式的身份证,而不需要迁移原户口。当初,在深圳时,香港商人钱宸就是这么为若小安成功弄到了一个全新的身份。要达成“一人多个身份”的方法说来也简单,挑个“合眼缘”的派出所所长,向他行贿就行了。而有了新的身份证,自然就可以额外办理护照了,去哪儿都方便。
生活的最高原则就是保密,这个道理貌似粗浅,实际上颇为深奥。
“我跟你讲的这些,你用不上的,出门就要忘掉哦。”临走时,赵杰叮嘱道,他确实喝多了,也说多了。
若小安深深点头。在她无限广泛的社交活动中,“保密”这项本领,最是驾轻就熟。平时言谈间好像是漫不经心、没遮没拦,实际上,她不想让你知道的,就能滴水不漏,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