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老傅也老了不少。尽管他还是喜欢穿花哨的格子衬衫、戴粗大的金项链,但中年之后的疲态,总也遮不住——公司业务按部就班,个人生活平淡无奇,他想要有一些变化,但又害怕改变。这个时候,人就显出了疲态,眼神里会时不时流露一点迷茫。
以前,他遇到无聊人士骚扰,都还有点耐心听他们胡扯,但现在会直接跟他们表明态度说明底线,要是还越界马上从交际圈里抹掉,直接拉黑,架也懒得吵,费神。也不是没和别人有过争执,但更多时候还是自己跟自己纠结,失眠,整个人都浮肿,面目可憎。
然后,终于想明白了,无论如何还是自己的身体跟心情重要,气出病来谁陪着看病去?没有妻小,有个女儿却连她自己都照顾不好。说到底,这世上,除了自己,你原本就指望不上谁。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还要去做,谁有这闲心每天跟蛇鼠争来夺去?人的岁数越大,思想就越偏向中庸,能不动脑就不动脑,歇着最好。
但是,若小安还不肯停下来。只要再往前踏一步,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富贵,就会源源不断地涌过来,你让她怎么停?
什么时候是个头?她也不知道。但绝对不是现在。
可老傅的心意,若小安还是领受了,她回道:“谢——”
“谢什么?”老傅打断她,“现在说谢谢太早,以后,我最怕的就是,你想说谢谢、想回头,都来不及了……”
“不会的。”若小安笑了笑,“你不用那么担心,我知道分寸。”
老傅叼着烟斗,沉思片刻,说:“其实,我还倒真是希望你能做‘郭美丽第二’,有个归宿。知道吗?她结婚了。”
“这……什么时候的事情?”若小安很惊讶,“那个男人肯放她走?”
“男人最怕被女人黏上,官阶越大越是这样。我认识一个当官的就这么干,半年换一个情人,无论那个女人有多好,时间一到立马换人。否则,你也知道,人都是有感情的,就算是只小猫小狗,你养它一年半载的,都会产生感情,何况是人呢。女人一动情,是很吓人的,什么理智,都是狗屁,男人最怕这个了。感情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啊!”
那个潇洒地举着红酒杯、高声说“这是做爱、不是钉钉子”的郭美丽,居然结婚了?若小安想,这个女强人大概是很想跟原来的生活一刀两断吧,这才连一众老朋友都没通知。如此低调。
“她嫁给谁了?”若小安问。
“一个电视台的导演。”老傅说,“你们都不知道,也不奇怪,她故意的。我要不是认识那个导演,也不可能知道这事儿。”
她有了归宿,那我呢?若小安只蜻蜓点水似的想了想这个问题,思绪立马就飞走了。没人可以给她归宿。
院外的一声大叫,打破了屋里的死寂。若小安和老傅从各自的心事里抬起头,冲到院门口一瞧,是莫可弄了一辆新跑车——中央碳纤维底盘托起一具精细雕琢过的笼式车体,镁合金的超轻轮毂,橡胶油箱,配合防滚架的全碳机构,是嚣张的帕加尼Zonda R超级跑车。
她不知在这条少有行人的单车道上来来回回开了几遍。此时,突然远远停在路口,然后猛地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松开了方向盘,纵情地,一掠而过,堪堪刹停在巷子尽头。那个瞬间,老傅吓得脸色煞白,偶然路过的几个年轻人则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
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若小安想。
老傅却没这闲情,他气冲冲地奔过去,冲莫可吼道:“你给我下来!”
莫可下了车,开心地冲若小安挥手,笑着问:“我帅吧?”
若小安笑着把这对总是吵吵闹闹的父女让进了屋里。但更让老傅五雷轰顶的事,即将发生。他恼怒地审问莫可:“你从哪儿弄来一辆死贵的车?”
“我买的。”她歪歪斜斜地坐在沙发里,一仰脖喝干了那杯已经冷掉的茶,“真解渴!”
“你买的?”老傅不相信,“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卖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
“不值钱啦!”她想撒个娇了事,以前用这招对付老傅总是很有效,于是赖过去,吊着她老爹的胳膊说,“爸,我都这么大了,你总该让我有点自主权吧?”
莫可平时很少叫“爸爸”,和老傅说话,不是“你”就是“喂”。换到平时,可能这时候老傅也就软化了,既然丫头说卖了点不值钱的东西那就卖了吧。可是,今天他愁肠百结,和若小安一番深谈后,更是觉得应该抓住眼前人,女儿莫可现在是他最记挂的人了。于是,老傅不依不饶地追问:“胡说!什么不值钱,不值钱能买超跑吗?你到底卖了什么东西?”
莫可见情势不容乐观,便从沙发这边绕到那边,躲在若小安身后,然后探出半个脑袋来,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老傅感觉气不打一处来,“我平时听的假话还少吗?还用你专程跑来跟我讲?”
“哦。”莫可道,“那我说了真话,你保证不生气,不能再采取任何经济制裁?”
前阵子,为了约束莫可,老傅停掉了她的所有信用卡,每个月都要刷掉十几万,也没见她干成什么事。于是,25岁的莫可过起了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收入有一搭没一搭的很不稳定。身边的朋友都说,是恋爱影响了她的事业。
她经常搬家,可以说北京的东南西北她都住过。如果越搬越远,就意味着她正恋着爱,很久没有写稿,钱快花光了;如果由远郊搬到市中心,便证明她失恋了,化悲痛为创造力,写稿可能发了点小财。
收入虽然不稳,但莫可一旦收到稿费,必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给路边的老年乞丐扔十块钱;第二件事是将稿费的三分之一存进银行,为梦想中的非洲之行准备旅资;第三件事是去甜品店点上自己爱吃的甜品,愉快地消磨上大半天。
除了老傅之外,她不习惯花其他男人的钱,所以就算是有欧阳力这样的富二代当男朋友,莫可也不会伸手找他要生活费。这是她众多的固执之一。
若小安了解她,所以笑着插话进来,对莫可说:“别怕,我会帮你的。说吧。”
“说吧。”老傅克制着怒气,也试图鼓励调皮捣蛋的女儿讲真话。
“好吧。”莫可别别扭扭地说道,“其实,我就是,把……卖了。”说到关键字句,她的声音细如蚊蝇,根本听不清。
“告诉爸爸,你到底卖了什么?”老傅尽量温言软语地又问了一遍。
“就是——”她使劲咽了口唾沫,终于飞快地说出了真相,“把你给我的公司股份全部卖掉了然后买了这辆车然后一分不剩没想到振东建筑的股票那么不值钱!”
“你、你卖了?那5%你全卖了?”这下轮到老傅结结巴巴了,听到宝贝女儿把他宝贝公司的5%股票全卖了,而且只换来一辆跑车,那她抛出手的几乎就是跳楼价——不对,他真是有跳楼的冲动了,可惜若小安这里才两层楼,不够高,摔不死,不解恨啊!
见自个儿的老爹气得烟斗都在手里颤抖,莫可总算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老爸。”她谨慎地叫了一声。
老傅不作声。良久,长叹一声,跌坐在沙发里,用手猛拍脑门:“糊涂啊!我真是老糊涂,怎么就会想到把公司的股份交到你个死丫头手里?”
若小安柔声安抚道:“事到如今,打啊骂啊,都不管用了。莫可这么做,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对不对?”她看着莫可,希望对方能说出一个像样的理由。
“我——”莫可撇撇嘴,有些尴尬地说,“我就是想发泄一下……”
若小安皱了皱眉,这下连她都不知该如何圆场了。好像还真的很难。她被任性的莫可气得笑起来:“到底是谁惹得你要拿你老爸的心血发泄?”
“还不是那个欧阳混蛋!”提到欧阳力,莫可立刻就成了一条喷火龙,“他跟那个杨千惠黏黏糊糊,纠缠不清。气死我了!每次都骗我说跟她一刀两断了,可事后又陪她逛街吃饭聊天,当我是什么!”
杨千惠?若小安暗笑,如果换了其他女人,莫可的反应或许还不会这么大,偏偏对方是杨立的亲妹妹,而那位杨二少绝对是莫可心上一根刺——哥哥偷了她的心,妹妹又来偷她的男人。这对“贼兄妹”啊!然而,****之事,本就是天下最大的一笔糊涂账,没人算得清。不是你欠了我,就是我欠了你,从来没有两清的时候,若真清了,也就无情无爱了。
这个时候,若小安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先安慰一下莫可,于是说道:“告诉我,那个欧阳混蛋跑哪儿去了?我替你找他算账去!”其实,她自己倒也确实想和欧阳力见个面,之前高创集团在海州参与的几桩大买卖,表面上是她做中间人,实际上高创那头,都是汪建坤和欧阳力单线联系,毕竟他们交情深。而作为海州两大财团之一的欧阳家,若小安相信日后定然会有更多合作机会,所以拉拢欧阳力势在必行。
“哼。”莫可气呼呼地说,“他前天就撇下我去深圳了。好像,他在那边投资了一个楼盘,结果烂尾了。听说损失还不小。当初他弄这个项目就是想开始自立门户,所以把他的‘小金库’都投进去了,这下血本无归喽,急得不行。哈,活该!”
“哦?”若小安心里陡然一亮,但脸上仍是波澜不兴,“他欧阳少爷赔不起那点小钱?”
“快两个亿了,听说。”莫可到底还是有点担心情郎,“他这人自尊心特强。本来他老爹就觉得他的投资太草率,说深圳藏龙卧虎,北京的爷们儿都跑去那儿盖楼了,他也非去插一脚,是不自量力。这下赔了,肯定更不给他好脸色看了。欧阳应该绝对不会找家里帮忙的,就不知道他要怎么办……”说着说着,莫可的熊熊怒气竟消了大半,兀自担心起欧阳力的处境来。
若小安又各自宽慰了这对总是“气不打一处来”的父女,送走他们后,大半天便已过去了。她的心思这会儿已经飞到深圳去了,一个计划有了基本雏形,她暗自琢磨着,该如何完善几处细节,才能确保手到擒来?
终于,订好了明天直飞深圳的机票,若小安稍定了心,临走之前,还是得按计划去趟古玩城。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赶什么,每一天,几乎都被安排得满满的,每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在计算各种进退得失,脑子里“噼噼啪啪”,永远像在打算盘,加减乘除,上下翻飞。累不累,她没时间想,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下一个目的地——
古玩城很大,九个楼面,每一层都各有特色。地下一层是古典家具交易市场,紫檀木类、花梨木类、黑酸技类,各式各样的古典家具,有几件确是很有收藏价值的老货。但杜天青讲究的是财不外露,这么昂贵的家具,他才不会想要摆在客厅里给人看见呢。不好。
一楼主要是现代艺术品,若小安在里面转了一圈,没看到特别一楼主要是现代艺术品,若小安在里面转了一圈,没看到特别入眼的,便上了二楼,从这一层开始直到四楼,整个都是古玩收藏品市场,有陶瓷、玉器、字画、石刻、铜镜,东西倒确实不少。其中琮壁圭章、矛戈斧钺、床榻屏风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之前,若小安用来贿赂SC中国区执行总裁比尔的那只贯耳瓶,就是在这儿寻到的。
说起来,若小安觉得藏一大笔钱在家里,是很傻的,也非常冒险。难道杜天青不会坐立不安吗?他肯定不安,否则也不会如此看重若小安的“洗钱”渠道,总想着要尽快转移资产,放到一个更安全的篮子里去。但不安归不安,钱送上门了,还是忍不住要拿。再拿就剁手!再拿就剁手!你还拿不拿?拿,偷偷地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拿!
像杜天青这种贪,若小安觉得不够科学,他只相信实物,一定要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其实,有一种更细水长流,也更保险的方式,但杜天青这么老派的人不会感兴趣,而若小安也由得他去。他们之间,只是互相利用罢了,不上心的。
闲逛了一圈,直看花了眼,若小安虽自认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但真要自己去淘,还是心虚。她拿出手机,又拨了那个古玩商人的号码,这人叫董方,是老傅介绍给她的,算是旧识。他虽然在古玩城有店面,但平时只有伙计看店,要董老板亲自接待的,不是熟客,就是贵客。
电话响了好久才接起来,对方一听是若小安,犹豫了一下,传来几声窃窃私语,也不知谁在他身边,两个人讨论了几句,若小安只隐约听到董老板在问:“……没问题吗?”大概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才重新对着话筒,热情地向若小安表示在家恭候。
若小安能体谅他的谨慎。说起来,董方也是个能人,常有非同一般的人和事找上他。此人六十多岁,祖籍浙江嵊州,曾在新疆插过队,文革后返城,别人都挤破头要进工厂,但据说他在机关里干了几年就辞职下海,一头扎进了古玩这一行,浸淫大半生,官商皆通,有眼光、有胆识,看货看人都很准。
正因为把什么都看得透透的,才会成为老傅的“合作伙伴”。他们经常做这样的交易——“关系官员”把收到的古玩字画,不论真假,放到董老板的古玩店代售,过几天,那个送礼的人,也就是老傅,再以真品的价格买回去。有一件假古董被老傅前后买了五次,送给了不同的官员,最后又回到了古玩店里,而董老板则不费力气地赚到了五次中间费。无论是商人,还是官人,从古至今,赚钱的方式总在推陈出新。
但是,人生总有意外。事实上,自从若小安踏入“秘密酒会”的那刻起,她的人生就注定了要被重重“意料之外”包裹了,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