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平和炮桐在同一天人间蒸发之后,我们为寻找这两个大活人做出了一切努力。但是结果并不好。或者说根本没有结果。该做的第一天燕子就带人做过了。电话,学校,住址,之后的寻找中并没有发现一点点线索。我们全部冷静下来,接受这个事实后,讨论的话题由“他们在哪里”变成了“他们怎么了。”
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他俩私奔了。罗平和炮桐的故事从十年前就开始了,他们英雄美人了这许多年,也算郎有情妾有意。虽然现在各有相好,各有前途,但是一时鬼迷心窍,携手私奔,从头开始闯荡他们的新天地,也不是没有可能。燕子在最无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我的肩膀,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我们俩同仇敌忾,同病相怜。但是在冷静下来之后我们知道这个猜想是不负责任的。先不说以罗平和炮桐的人品会不会做这么欺夫灭友令人发指的事情,就算他们真的疯了,他们的爸妈不会陪着他们一起疯。全家搬空,一个不剩,这肯定是家庭变故。炮桐不和我交代还算正常,连罗平都没有和燕子说一声,这变故还发生的很突然。我和谢军潘然三人回家之后都或旁敲侧击或直接了当的问了各自的爹,打听罗平和炮桐两家人的下落。但是三个爹不是装疯卖傻,就是拿着端着,一副“这事儿跟你们没关系,你们长大就知道了”的表情。我们只能靠自己的智慧揣摩。
潘然觉得有可能是一笔大买卖,极其重要,需要亲力亲为,需要绝对保密。炮桐之父和罗平的家人关系甚密。他入狱前的话是给罗平父亲留的,狱中的关系是罗平父亲打点的,出狱后又和罗平之父有了生意上的密切往来。如果说他有极其严重的买卖要接,要喊一个最信任的朋友陪他发财,罗平之父一家当之无愧。潘然觉得全家共同转移,考虑到孩子的教育问题,多半是到了国外。安顿好家人,两家的两个老流氓再去安排生意,得手后在国外回合,从此家财万贯,天上人间。我们觉得这个故事虽然牵强,但是故事的结局两家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罗平和炮桐也有机会有情人忠诚眷属,把我们的感情延续下去,便纷纷最愿意相信。许多年后,我们聚会,无意间提到罗平和炮桐二人,也都会以一句“不知他们在国外如何”带过,这是我们最深切的祝福。
其实我们心里清楚,这种连亲兄弟都没机会交代的人间蒸发,多半没有这么乐观。炮桐和罗平的父亲一起闯的江湖,一起做的生意,也是一起寻的仇家。往好了想,有可能是预感到有人要寻仇,而且自己罩不住,所以两家人连夜逃难去了外地,从此重新落地生根,和过去割断了联系。往坏了想,就是两家同时被仇家截住,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一个都没剩下来。我和燕子双双落单,偶尔盖一席被子相互安抚,很多年后,还险些有了一段正式相好。燕子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她说她这辈子第一个男人是罗平,目前为止心里唯一在乎的男人也是罗平。她推测罗平应该是被他爸的仇人弄死没跑了,所以心里一直非常难受,多年过去也没办法彻底释怀。时常夜里醒来,感觉自己并没做梦,却满脸泪水。她说她特别想在罗平剩下来几个兄弟里找个男人嫁掉,这几个人罗平都熟悉,都喜欢,都放心。省得自己嫁错了人,罗平在地底下看不过去,半夜爬上来把她新欢掀下床去掐死。我对燕子说:“你都来大城市这么多年了,怎么脑袋里还有那么多山里那套封建迷信思想残余?再说罗平怎么就在地底下了,说不定在天上呢。”
他们消失的那天是2003年的5月15日,我们后来简称515事变。事变之后,罗平团队的局面动荡,面临一个严重的转折点。最关键的就是罗平和他大哥肖伟有互利关系。现在罗平凭空消失,不说肖老大未必在意,他们总该给人家一个交代。活闹鬼们文化不高,出门讲个义气,没头没尾的事情是不能做的。所以有一天谢军和潘然非常严肃的要和我谈谈。我们点起香烟,撬开二锅头,潇洒的聊起来。谢军说:“过两天我和潘然去见肖哥,把情况说一说,以后就得咱们和他联系了。我和潘然的意思是,我们带你一起去。罗平的摊子,我们三个接。怎么样?”
“我不去,我什么都不懂。你们爱接就接,接来我只管和你们打架打炮打麻将。”
“你考虑考虑,我们也是有打算的。我光会打架,动嘴皮子的事不行,动脑子的事也不行。谢军更他妈不行,酸的要命,要文化没文化要胸肌没胸肌的。以后你可以给我们出出主意,打打圆场。”潘然眉头紧锁。
谢军推了潘然一把,潘然纹丝不动,谢军倒退两米。但是他依旧很有骨气的说:“你说话就说话,不要逮着机会就臭老子。老子也是文武双全的人,就是看这么大的摊子老子没兴趣。完全给你,老子又不放心。所以余述,你要好好考虑。罗平炮桐走了,燕子过两天估计也要自己找事做去。说实话,如果只剩我和潘然两个人,我们也有点没劲头。”
我听了好笑,说:“你们说话要有个重点。到底是怕没有我罩不住,还是怕没有我寂寞。”
潘然说:“你别他妈臭美了。又罩的住,又不寂寞。你就说你来不来吧。”
我说:“我不来,我真什么都不懂。以后你们有题目做不出来打电话问我,你们想我了就请我吃饭,我家里号码燕子知道。”
“余述,你还是没搞清楚情况。你不来,我们可能就散伙了。”谢军语重心长的说完,和潘然一起满脸肃杀的看着我。
我也一脸纠结,安静的看着他们。
和燕子一样,我也是个会做好最坏的准备的人。有时候我闭眼之后,入梦之前,脑海里会演绎各种有炮桐参与的片段。她在家里打着鼓唱着歌,爸爸在看中央一台,妈妈带着耳机听戏。这时候家门被人踢开,两个身手矫健的黑西装冲进来,瞬间制服炮桐一家三口。他们被扛进一辆黑色的帕萨特里,黑西装们给手枪装上消音器,在他们三人胸口各开了一枪,然后驱车开往长江对岸的浦口。炮桐的身体被折叠起来,装进一个小小的黑皮箱,经过岸边的芦苇丛,漂进了长江水里,在下游沉底。
我安静的看着潘然和谢军,觉得他们是我的兄弟,但是我们的世界相隔太远。炮桐的事情之后,如若继续和他们靠的太近,十四岁的我无法快速化解自己的悲伤。我说:“我不来。来不了。”
我们在黑夜的烟雾下拥抱,道别。我背过身而去,心想二次函数确实不简单,如果学习还这么不上心,可能前十名没那么好混。我应该真正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段时间。我应该多花点精力和韩指月、剑眉等人培养感情。我应该多为以后考虑考虑,考个好高中,考个好大学。炮桐已经离去了,没有磁场继续影响我的航向。我的人生总该踏上正轨。
很久以后,我们三人再次点起烟,撬开酒叙旧,发现那一晚确实是各自的转折点。那晚之后,潘然与谢军也表示退出团队。肖伟之约是罗平的一个爱穿粉色系衣服的二线兄弟去赴的。潘然一边帮家里人做生意,一边另起炉灶,培养自己的势力。他离开的时候带走了燕子,两人谈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燕子和谢军偷情被潘然偶然发现,他和谢军打了人生中最后一架,和燕子一拍两散,从此只上床,不说爱。而谢军金盆洗手后在家复习了一年,考上一所二流大专。若干年后顺利专转本,成为我的学弟。在大学里遇上一个学姐,领悟了文学的真谛,迫不及待的奉献了自己的全身和全心,最后被吃干抹净甩了个痛快,从此花天酒地,风流成性,处处留情。后来他和潘然的未婚妻燕子在床上被逮个正着,人生中最后一次被潘然打了一顿。我则多年辗转反侧,失去了兄弟和炮桐,在追随内心兽性的道路上遮遮掩掩,历经忐忑,愈战愈勇。